内室的门紧闭着,如同过去几日一样,死寂沉沉。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今日却淡了许多,如同退潮般,只留下些许顽固的余韵,萦绕在门缝边缘。秋云端着空了的药碗,脚步轻快地往外走,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快,低声对守在外间的另一个小丫鬟道:“世子今日精神好些了,说是想去园子里透透气,晒晒太阳。”
那小丫鬟也露出欣喜之色:“阿弥陀佛,可算见着点光亮了!”她们的对话,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林霜儿坐在窗边的硬榻上,膝上摊着一本昨日从外间书架上取下的《六韬》,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外间的书架,早已被她翻遍。那些精妙绝伦、力透纸背的批注,如同甘泉,曾短暂地滋养过她干涸的心田,却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那扇紧闭门扉后,是怎样一个骄傲又绝望的灵魂。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微的卷折。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扇隔绝一切的内室门上。
他出去了。不在里面。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深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
那本《孙子兵法》……那本被他粗暴撕裂的书……还在里面吗?那几页飘落的、承载着惊世智慧与无尽情愫的批注……它们怎么样了?是被他如同垃圾般扫落尘埃,还是……如同对待那截生锈的废剑一般,被弃置在某个蒙尘的角落?
一股莫名的冲动,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她的心脏。那冲动无关好奇,无关窥探,更像是一种……一种无法言说的执念。她无法容忍那些凝聚着沙场智慧、闪耀着将星光芒的字迹,就那样破碎着,被遗忘在冰冷的尘埃里。那是对“道”的亵渎,对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李少将军”的亵渎,哪怕他自己早已弃之如敝屣。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静的影子。外间只剩下她一人,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林霜儿缓缓放下手中的《六韬》。她站起身,脚步很轻,如同踩在薄冰之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内室门前。那扇厚重的门,此刻像一个沉默的挑战者。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门板的前一刻,微微停顿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挣扎在她眼底掠过,随即被深潭般的决绝覆盖。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吱呀”声,被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浓重的、沉淀已久的药味混合着陈旧木器、尘埃和某种挥之不去的、属于伤病者的沉郁气息,如同尘封的棺椁被打开,扑面而来。
内室的光线比外间更暗。窗户被厚重的帘幔遮去了大半,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一张宽大的、挂着素色帐幔的拔步床,床边一张小几,上面放着药碗和水杯。墙角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乌木衣橱,还有……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盒盖微启的长条木盒,一截暗红锈蚀的剑柄,如同凝固的污血,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陨落。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拔步床内侧靠近墙壁的角落里。那里,随意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丢弃的意味,扔着一本摊开的、书页卷曲撕裂的兵书。正是那本《孙子兵法》!它像一件被主人彻底厌弃的垃圾,委顿在冰冷的地面上。几片撕裂的书页散落在旁边,如同被折断的羽翼,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在昏暗中依旧刺眼。
林霜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她快步走过去,没有半分犹豫,俯身将那本残破的书和散落的残页,极其小心地捡拾起来,拢在怀中。书页冰冷,撕裂的边缘粗糙地刮过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被遗弃的凄凉。她甚至能闻到上面残留的、属于他指尖的、极淡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
她没有再多看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一眼,抱着书,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不容玷污的秘密,迅速退出了内室,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灰暗。
外间的光线明亮许多。她走到窗边那张硬榻前坐下,将怀中残破的书册和那几片珍贵的残页,极其郑重地放在榻上。阳光透过窗纸,清晰地照亮了那道狰狞的撕裂伤口,也照亮了残页上每一个力透纸背、锋芒犹存的字迹。
她起身,走出房门。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是清水,还有一小碟厨房里讨来的、最普通不过的浆糊。她将浆糊用清水细细地调开,调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粘稠液体。
然后,她开始了。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她先用干净的软布,极其小心地拂去书脊和撕裂边缘沾染的灰尘。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撕裂的几页残片,一片一片,精准地贴合回它们原本的位置。她用削得极细的竹签,蘸取一点点调好的浆糊,沿着撕裂的边缘,极其吝啬地、均匀地涂抹上薄薄一层。她的动作稳定而精细,避开每一个墨字,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些沉睡在墨迹深处的、属于沙场的灵魂。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影一点点拉长,由明亮变得昏黄,最后彻底沉入墨蓝的夜色。外间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廊下气死风灯透进来的微弱昏黄光线,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她浑然不觉疲惫,也忘记了饥饿。全部的意念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浆糊干了又涂,涂了又干。她用指腹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粘合处,让纸页的纤维在无声中重新弥合。她修补的不仅仅是纸页的断裂,更像是在缝合一段被粗暴撕裂的历史,一个被主人亲手抛弃的骄傲灵魂的碎片。
当最后一道撕裂的痕迹被抚平、粘牢,书脊恢复平整,再也看不出曾经的惨烈时,一天,竟已过去。
林霜儿放下手中的竹签,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的手指和脖颈。目光落在手中这本“焕然一新”的《孙子兵法》上。粘合处仍有细微的痕迹,但在昏暗中已不甚明显。书页合拢,仿佛昨夜那场狂风暴雨从未发生。
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每一页都平整归位,每一处粘合都牢固。然后,她站起身,再次走向那扇内室的门。
门内依旧一片死寂。他还没有回来。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内室的空气依旧沉滞,带着未散尽的药味和尘埃的气息。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晨曦,径直走向拔步床内侧那个角落——那个她捡到它的地方。
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宝,将这本被细心修补好的兵书,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冰冷的地面上。位置,角度,甚至书页摊开的方向,都与她拿走时一模一样。仿佛它从未离开过这个角落,仿佛昨夜那场耗费了她一整夜心血的修补,从未发生。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目光最后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一瞬。微光中,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而完整。然后,她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轻轻掩上门。
门轴合拢,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林霜儿回到窗边的硬榻上坐下,身体疲惫得如同散了架,但心底那片深寂的冰湖,却奇异地泛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涟漪。那涟漪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紫檀木榻背上。一夜未眠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她温柔地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李烬川回来了。阳光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暖意,他脸色依旧苍白,只是眉宇间那沉重的死气淡了些许,透着一丝病后的疲惫。秋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他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走向那张象征着囚笼的床榻。脚步在靠近床榻时,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床内侧那个角落里。
那本《孙子兵法》,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位置没有丝毫改变。
然而——李烬川深陷的眼窝里,那死水般的眸光骤然一凝!他看到了不同!
书脊!那道昨日被他狂暴撕裂、如同狰狞伤疤般刺眼的巨大裂口……不见了!那本昨日还残破不堪、如同他自身写照的书,此刻竟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书页平整地合拢着,边缘再无一丝卷翘撕裂的痕迹!只有凑得极近,才能在昏暗中,隐约看到书脊连接处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颜色略深的粘合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头的麻木堤坝!惊愕!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震颤!?是谁?!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猛地扫向内室每一个角落,最后死死地钉在了那扇紧闭的、通往她所在外间的门扉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那个一身素白、眼神深寂如冰的女人!
是她?只有可能是她!?她动了它!她竟然……把它修补好了?!
为什么?!一股被侵犯领地的暴怒瞬间涌上!他猛地跨前一步,嶙峋的手指向那本书伸去,似乎想要将它再次狠狠摔碎!然而,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平整书脊的前一刻,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骤然僵停在空中!
他死死地盯着那书脊上细微的粘合痕迹。那修补的手艺并不算多么高明,甚至有些笨拙,用的显然是最普通廉价的浆糊。但那份用心……那份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墨字、竭力恢复它原貌的用心……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冰封的心脏!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发青,微微颤抖着。最终,却并未落下。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本书变成了真正的烙铁!他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僵硬,不再看那角落一眼,脚步踉跄地扑向自己的床榻,重重地躺倒下去,拉过冰冷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黑暗中,只有他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沉滞的空气里,如同受伤困兽的呜咽。被褥之下,那只刚刚伸向兵书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外间,林霜儿闭着眼,似乎已沉沉睡去。只有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无声地矗立着,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又仿佛一道刚刚被悄然撬动了一丝缝隙的坚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