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兰之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寝殿内燃着安神的熏香,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驱散了些许血腥气,却压不住他胸口的滞涩。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柔软的锦缎,绣着繁复的龙纹,触手生温,想必是极为珍贵的料子。
他微微侧头,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很轻,却很均匀。
他知道,那是守在殿内的宫女。
自从他被顾辞明带入这寝殿,身边便时刻有人伺候,饮食起居,无微不至。
可这份“优待”,在鹤兰之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是阶下囚,却被关在帝王的寝殿,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顾辞明没有将他投入地牢,没有对他严刑拷打,并非是心存仁慈,不过是想从他口中套出预言,想看看这个能预言他死期的盲眼国师,究竟还有多少利用价值。
“国师,您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鹤兰之没有睁眼,只是微微颔首。
他能听出,这是负责伺候他饮食的宫女,名叫青禾,声音软糯,性子似乎也颇为温和。
“要不要喝点水?”青禾轻声问道,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
鹤兰之点了点头。
很快,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甘冽之气,想必是上好的泉水。
他微微张口,喝了几口,干涸的喉咙得到了些许滋润,胸口的闷疼也缓解了几分。
“国师,太医说您身子虚弱,需要好好静养,奴婢为您准备了些清粥,您要不要尝尝?”青禾又问道。
鹤兰之沉默了片刻,轻声应道:“好。”
他自幼便挑嘴,加之体弱,许多东西都吃不得。
祁国尚在时,御膳房的厨子总能变着法子为他做些合口味的清淡吃食。
如今国破家亡,他本以为自己只能将就,却没想到,这北襄国的宫女,竟也能做出合他口味的清粥。
粥熬得软糯香甜,里面加了些切碎的山药与莲子,都是温补的食材,入口即化,极易消化。
鹤兰之慢慢地喝着,心中却没有丝毫暖意。
这份优待,不过是为了让他能活着,能继续“有用”。
一旦他失去了利用价值,等待他的,只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正喝着粥,殿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冷冽气息。
鹤兰之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知道是顾辞明来了。
青禾也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屈膝行礼:“奴婢参见陛下。”
顾辞明“嗯”了一声,大步走了进来。
他刚处理完政务,身上还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难掩那份迫人的气势。
他的目光落在鹤兰之身上,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苍白的脸颊上因进食而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生气。
“身子好些了?”顾辞明在床边坐下,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耐,却比昨日温和了些许。
鹤兰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最后一口粥喝完,青禾连忙上前收拾碗筷,识趣地退了出去,将寝殿留给了两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顾辞明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带着龙涎香与淡淡的墨香,让鹤兰之有些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往床里面缩了缩,想要拉开距离。
顾辞明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悦。
他伸手,想要触碰鹤兰之蒙眼的白绫,却被鹤兰之猛地偏头躲开。
“别碰。”鹤兰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指尖微微蜷缩,显然是极为排斥别人触碰他的眼睛。
顾辞明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冷笑:“怎么,国师的眼睛,是碰不得的宝贝?”
鹤兰之沉默不语。
他的眼睛是天生的缺陷,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无神的眼眸,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蒙眼的白绫,既是遮挡,也是保护。
顾辞明看着他抗拒的模样,也不勉强。
他收回手,语气又变得冷冽起来:“既然身子好些了,那是不是该好好说说,朕的死期究竟是什么时候?”
绕来绕去,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话题。
鹤兰之闭了闭眼,胸口又开始闷疼起来。
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说,顾辞明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天机不可泄露,他若是随意篡改或泄露预言,必会遭受天谴,他这残破的身子,怕是承受不住。
“我说过,天机不可泄露。”鹤兰之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坚定。
“又是这句话!”顾辞明的耐心终于耗尽,他猛地站起身,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鹤兰之,你别给脸不要脸!朕留着你,不是让你在这里跟朕装模作样的!你若是再不说,朕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强烈的威慑力,震得鹤兰之耳膜发疼。
鹤兰之本就体弱,受此惊吓,胸口的闷疼瞬间加剧,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嘴角再次溢出了暗红的血渍。
“你……”顾辞明看着他咳血的模样,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惊慌取代。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又怕自己力道过重伤了他。
鹤兰之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他能感受到顾辞明的慌乱,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他伸出又收回的手。
原来,这位暴君,也并非全然铁石心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鹤兰之强行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顾辞明不过是怕他死了,没人能说出预言罢了。
他对自己,只有利用,没有半分怜悯。
“传太医!快传太医!”顾辞明对着殿外怒吼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很快,太医便匆匆赶来,为鹤兰之诊脉。
顾辞明站在一旁,看着太医眉头紧锁的模样,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愈发强烈。
“陛下,国师身子本就虚弱,又受了惊吓,气血攻心,才会咳血。”太医一边为鹤兰之施针,一边沉声道,“若是再受刺激,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顾辞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凶多吉少?这病秧子,怎么就这么不经折腾?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保住他的性命!”顾辞明冷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若是他死了,你也别活了!”
太医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臣遵旨,臣一定尽力。”
太医忙碌了半个时辰,鹤兰之的咳嗽才渐渐平息,气息也平稳了些许,只是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如纸,唇瓣毫无血色。
太医起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着顾辞明躬身道:“陛下,国师已无大碍,只是需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半点刺激。
臣已开了方子,需用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等药材配伍,每日煎服,方能慢慢调理。”
顾辞明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皆是世间罕见的珍品,价值千金,便是在他的私库中,也存货不多。
可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人,他终究还是冷声道:“按你说的办,药材只管去私库支取,无论多珍贵,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臣遵旨。”太医再次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顾辞明走到床边,俯身看着鹤兰之。
蒙眼的白绫被冷汗浸湿,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模样脆弱又可怜。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鹤兰之汗湿的发丝,动作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这病秧子,真是个烫手山芋。
杀了他,便再也没人能说出那预言;留着他,又这般不经折腾,稍不留神就咳血晕厥,还要耗费无数珍贵药材吊着他的性命。
顾辞明心中烦躁不已,却又偏偏对他生不出丝毫杀意。
他见过无数美人,宫中佳丽三千,各有风姿,却从未有人能像鹤兰之这般,明明病弱不堪,却偏生带着一股不染尘埃的仙气,那份破碎感与清绝感交织在一起,竟让他莫名地心软。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鹤兰之的预言还有用,不过是因为他这仙姿玉色的模样死了可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看到鹤兰之咳血晕厥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慌乱,是真实的。
顾辞明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斜,才起身离去。
临走前,他吩咐殿外的宫女太监,务必好生照料鹤兰之,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禀报。
鹤兰之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却比昨日好受了许多。
胸口的闷疼减轻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些。
“国师,您醒了?”青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欣喜。
鹤兰之微微颔首,青禾连忙上前,为他递上一杯温水。
“太医说您今日可以喝些药膳粥,奴婢已经准备好了。”青禾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端了过来。
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比昨日的清粥多了几分浓郁的药香,却并不难闻。
鹤兰之知道,这粥中定是加了珍贵的药材,是顾辞明让人为他准备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
顾辞明是他的仇人,是覆灭祁国的罪魁祸首,可偏偏,又是他,在他昏迷时下令救治,为他耗费千金药材调理身子。
这份矛盾的对待,让鹤兰之有些迷茫。
他究竟是想让自己活着,还是想让自己痛苦地活着?
“国师,您怎么了?是不是粥不合口味?”青禾见他迟迟不喝,有些担忧地问道。
鹤兰之回过神,轻声道:“没有,只是有些乏了。”
他接过粥碗,慢慢喝了起来。
药膳粥的味道很温润,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胃,也让他浑身都泛起一丝暖意。
正喝着粥,顾辞明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鹤兰之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心中生出一丝抗拒。
他不想再面对顾辞明,不想再被追问预言的事情,更不想再因为他的话而受刺激咳血晕厥。
顾辞明大步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鹤兰之身上,见他气色比昨日好了些许,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他在床边坐下,却没有像昨日那般立刻追问预言,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喝粥。
鹤兰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喝粥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能感受到顾辞明的目光,带着探究,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今日感觉如何?”顾辞明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耐,却少了几分冷戾。
“好多了,多谢陛下。”鹤兰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疏离。
他不想与顾辞明有过多的牵扯,可身处囚笼,身不由己。
顾辞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怎么,国师这是转性了?昨日还对朕冷言冷语,今日倒学会说谢了?”
鹤兰之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喝着粥。
他知道,与顾辞明争辩,只会让自己再次受刺激。
他这残破的身子,经不起折腾。
顾辞明看着他沉默的模样,心中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就是看不惯鹤兰之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明明是阶下囚,却偏生带着一股傲气,仿佛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鹤兰之,”顾辞明的语气沉了下来,“朕知道你心中有恨,恨朕灭了祁国。
可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你若是识相,便乖乖说出预言,朕可以保你一世安稳,让你继续做你的国师,享尽荣华富贵。”
一世安稳?享尽荣华富贵?
鹤兰之心中冷笑。
亡国之臣,何来一世安稳?所谓的荣华富贵,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宁愿死,也不愿做敌人的笼中鸟。
“陛下的好意,鹤兰之心领了。”鹤兰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坚定,“只是预言之事,关乎天机,鹤兰之不敢泄露。
还请陛下不要再追问了。”
“你!”顾辞明的耐心再次被耗尽,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鹤兰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胸口瞬间一紧,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脸色微微发白。
顾辞明看着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狠话瞬间咽了回去。
他想起太医的叮嘱,知道鹤兰之再也受不得刺激。
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声冷哼。
“好,朕不追问。”顾辞明站起身,语气冰冷,“但你也别想逃。
从今日起,你便待在这寝殿里,哪里也不许去。
朕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说完,顾辞明转身大步离去,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凛冽的风。
鹤兰之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蒙眼的白绫下,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他知道,顾辞明是铁了心要从他口中套出预言。
这场禁锢,怕是没有尽头了。
他放下粥碗,靠在床头,微微闭上眼睛。
窗外的鸟鸣声依旧清脆,阳光依旧温暖,可他的心中,却一片寒凉。
他是祁国的国师,身负预言神力,却护不了自己的国家,护不了自己的子民,如今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这般无能,真是可笑。
胸口的闷疼再次袭来,鹤兰之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能感受到体内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若不是靠着那些珍贵的药材吊着,怕是早已魂归西天。
可他不能死。
他还没有亲眼看到顾辞明的死期,还没有看到那些死去的冤魂得以安息。
他必须活着,撑到预言成真的那一天。
只是,在这漫长的囚禁岁月里,他与顾辞明之间,又会发生些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绝不能被这暴君的一丝温情所动摇。
顾辞明是他的仇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寝殿外,顾辞明站在廊下,看着殿内那抹单薄的身影,眉头紧锁。
他身边的近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真的就这么放任国师不管了?”
顾辞明冷哼一声:“不管?朕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早。
派人看好他,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他踏出寝殿半步。
朕倒要看看,他这硬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
近侍连忙躬身应道:“臣遵旨。”
顾辞明转身,朝着御书房走去。
可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对着近侍补充道:“告诉御膳房,以后国师的饮食,务必按照太医的吩咐来做,挑他喜欢的来,万不可怠慢。
还有,私库中的药材,任凭太医取用,不必向朕禀报。”
近侍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臣明白。”
顾辞明这才大步离去。
他心中清楚,自己对鹤兰之的态度,已经越来越奇怪了。
可他不愿意承认,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对预言的好奇,归咎于鹤兰之那仙姿玉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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