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餐桌上铺着亮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在吊灯下泛着冷冽等光。
靳司征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位一侧玩手机,见韩亮推着靳司衍进来,立刻起身扬起一个热情却难掩优越的笑容。
“哥,你总算肯出来走动了。”
靳司衍随意地将墨镜取下递给韩亮,自己驱动轮椅到他对面,“许久不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该来看看你。”他声音温和,带着倦意。
“难为哥记挂着我。”
靳司衍暗暗打量起靳司衍征的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看着更成熟些,更意气风发了。他知道靳司征向来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到大没少暗里给他使绊子。总归顾念着手足情谊,靳司衍之前从未想过要把靳司征如何。
可现在不一样了。
据他后来的调查,当年温彻暴露,和靳司征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因此打压过靳司征很长一段时间,若不是父亲出手,少说流放也是足够判的。
可现在,靳司征却还能与自己谈笑风生,仿佛那一切真如过眼云烟。靳司衍知道,眼前的弟弟比从前难对付了。
兄弟俩各怀心思地用餐,靳司征谈起自己的作为,言语间满是自满,靳司衍无意和他争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你最近倒是忙得很。”
“司征,你确实进步了,比当年沉稳了不少。”
靳司征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谦逊:“哥,你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按父亲的意思办事,比不得你当年……”他话锋一转,状似失言,“嗨,我提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哥你也别太在意温家那件事,为了几个联邦间谍,不值得。”
他语气恳切,仿佛真心安慰。
靳司衍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很快松开。一个两个,把温彻和温家当做他的软肋,一遍遍尝试剖开他失格的那一面。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寒意,在抬眼时,又恢复那事不关己的释然模样:“是我当年识人不清,才铸成错误,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靳家现在不也好好的?”
“倒是当年为着这些事把你送进审讯室三天,你没记恨哥吧?”
靳司征面色一黑,却也不打算和哥哥撕破脸皮,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怎么会呢,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弟没有隔夜仇嘛。”这件事几乎是靳司征一生中的耻辱,监察院的审讯室与寻常不同,有法律严格规定,曾受审者终身留下受审记录,该条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不可豁免。“比起哥接受治疗的一年,我这三天算不得什么。”
亲兄弟啊。
靳司征比靳司衍小了整整七岁。记忆中某个毫无预兆的早晨,父亲就带着一个婴儿回来,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弟弟。母亲去世时,靳司征还未满三岁,根本不记事。这些年来,每年母亲的忌日父亲都有纪念,甚至多年来不曾另娶,一直维持着那张“深爱亡妻”的面具。连带着靳司征,也一直肯定他就是亡妻亲生的儿子。
靳仲明向来运筹帷幄,他像是确信靳司衍并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年少时,靳司衍念及他年幼,出于“不忍”无法告诉靳司征,成年后二人龃龉渐深,他更是不愿告诉弟弟真相,这成为他最后打击弟弟的一张牌。
而现在,这张牌对他而言已经废了,就算靳司征知道真相,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母亲死后,靳司衍曾以为父亲很快就会把靳司征的亲生母亲接过来。可他等啊等,等到靳司征学会说话,问父亲妈妈在哪里时,父亲带着年幼的靳司征去了靳司衍母亲的灵前。
和靳司征翻脸那些年,他查过关于那素未谋面的女人,却发现对方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于一场车祸意外。靳仲明费尽心思去设计这一场大戏,难道就为了得到靳司征这样一个比靳司衍正常的儿子?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未察觉的东西。
“你如今在监察院,能立足是很好,”靳司衍似是随口一问,“审察层那几个老顽固,没给你使绊子吧?”
靳司征果然被勾起谈兴,冷哼一声:“有父亲坐镇,一切还是比较顺利的。可天下没有十全十美,总有些不长眼的老顽固,别人做点什么她都要指手画脚。”
“是吗。”靳司衍切着盘中的食物,眼皮都没抬,“监察院能称得上爱管闲事的,大约也只有尹副监了吧。”
“可不是!尹纫秋那个长舌妇,也不知道搭了什么本事,在监察院竟比正监察官还说得上话!”他越说越不满,“父亲说她背景干净,能力过硬,不过是眼里不揉沙子,不惹她就是了,可她三番四次地针对我我就来气!”
靳司衍抬眸看一眼逐渐失态的弟弟,心中略有些诧异。
尹纫秋,监察院的副监察官,其实年纪也算不大,但资历深厚。听闻她虽家世背景干净,但是女王亲自放行入的监察院,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动她。当年靳司衍被父亲切割,尹纫秋曾为他说过话,免了他的审讯,甚至保住他的职位。
虽说她有女王的背书,但陛下日理万机,据靳司衍所知,她确实身世清白,并非女王的眼线。所以他还以为自己失势的那些年,父亲会伺机除掉这个不为私利的绝对公正派。
没想到尹纫秋在监察院的威信仍存在。
这轻飘飘的反应反而让靳司征更觉被忽视。“哥,你别以为现在监察院还是你走之前那套老规矩!那些尸位素餐不听话的老家伙,迟早都得处理掉。”他阴测测的语气,像极了父亲面具下那难以窥见的一角。
饭局在一种看似缓和实则诡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靳司征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突然来精神:“哥,韩亮毕竟是父亲身边的人,事务繁杂,总不能时刻看顾你。你腿脚不便,我自作主张,给你找了个懂护理的保镖,身手也好,明天就让他过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懂护理的保镖?
靳司衍微微蹙眉,“不必了,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哥,这事你必须听我的,”靳司征语气强硬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独断,“你刚回来,很多事都不方便,有‘自己人’在身边我和爸也放心。”
这话的意思,是父亲也同意了。
靳司衍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最终归于一片看似妥协的平静。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疲惫:“随你吧。”他心里清楚,就算不是这个,也一定会有下一个。还不如就这样应下,处理一个明处的眼线总好过难防的暗箭。
还以为靳司征变聪明了多少。
见他答应,靳司征换上满意的笑容,带着一种安排妥帖的得意:“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就安排他来见你,保证妥当。”
靳司衍不再接话,示意韩亮推他离开。
而靳司征站在原地,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心中有得意,还有他自己也不知为何隐隐升起的不安。
翌日。
韩亮大致和靳司衍说起那位新保镖的基本状况。靳司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听见是叫做闻期,老家在偏远的小地方,是从父亲栽培的一列人中选出来的。韩亮说他是因为懂护理知识才脱颖而出,被小少爷选上,但靳司衍总感觉绝非如此。
“小少爷事务忙,这点小事还是我给大少爷安排吧。”韩亮话里的讽刺意味明显。
“嫌麻烦的话就不必见了。”靳司衍毫不客气。
韩亮悻悻闭嘴。
靳司衍从前敬他是父亲身边的人,也当他是长辈。现在?就凭他在靳司衍下不了床那段日子里办的那些事,够靳司衍记他一辈子。
宽阔的房间里,靳司衍背对着落地窗,简约大气的帘子隔绝了窗外的光线。他揉揉额角,静候新的麻烦。
三年前温彻离世,自己不管不顾折掉靳仲明给自己埋下的所有眼线。宁杀错不放过,导致这么多年父子之间维持的和平舞台彻底崩盘。可这并不是明智之举,自己在父亲那边的眼线也被逐一清除,自己无力再培养新的情报线之余,还给了父亲更多的机会。不用多说,至少从他住院一直到现在,身边都只有父亲的人。
历经昨天的谈话,靳司衍的待遇被奖励似地提升了。至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空前绝后的“热闹”,房内温度适中,每个角落也被打扫干净,修整了适合他居住使用的障碍模式。
“少爷,人来了。”
靳司衍微微睁眼,他的视力因为白化病的影响也一直不好,这些日子卧床养病,连眼镜丢哪都忘了。此时,他没有费力去寻找更清晰的角度,只是让自己沉溺在这片模糊的光影里,准备迎接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多有趣。
半晌。
一个身影,沉默地走到他身前不远处,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
就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一个轮廓缓缓凝聚。
一瞬间,熟悉而悲痛的感觉,自心脏深处蔓延。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钻进靳司衍的四肢百骸。
目眦欲裂。
他以为早已遗忘在鲜红的大海里里,独特的呼吸频率与存在感,与自己微弱且混乱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
靳司衍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
目光,最先落在对方与其他下人执事无二的干练西装,然后是精瘦的腰身,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
不一样。
那张脸与自己思念的人,有着三分相似,体格与身高也接近,但整体气质相差太多。闻期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服从,驯服,单纯的意味,只是一个忠实的服务工具。
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间,那骨髓深处,潜藏在灵魂里的剧痛恶劣地从他每一寸皮肤里钻出。
那占据了自己整个青春的眉骨形状……
那站立时,身体微不可查的,习惯性的重心落点……
还有那深深刻在他灵魂深处,无数次在午夜梦回勾勒,回味,痛彻心扉的气息轮廓……
几乎是瞬间,没有任何怀疑。
是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