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里，那些直入神经的“鬼言鬼语”，自动转化成了人类的语言。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才发现它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深藏在心底、尘封多年的记忆。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太晦气了！”
“学校不是你彰显个性的地方，这头发还是都剃了吧。”
“你的成绩是作弊才这么高的吧？”
“保不准和语文老师有一腿呢？现在搞师生恋可多了，况且他长得就像个小白脸。”
“家长会你的座位上怎么没有人，你不会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吧？哈哈哈哈哈！”
嘈嘈切切的“人声”，像是滚落一地的玻璃珠，在他的脑海中噼里啪啦的炸开。
不过，炸的越狠、越响亮，他的心情反而愈来愈平静。
毕竟，时间已经将他的性子打磨的更加沉稳内敛。这些陈年脓疮，早就被他忍着疼痛逐个挖去。
年少时那些独坐到天亮的夜晚，也让他学会了一个人成长和一个人放下。
这些恶言恶语，根本就是潜藏在暗处的恶鬼最不堪一击的小伎俩。
陆弈雪提醒着自己更要宁神静气。
带着麻木的情绪，他没有过多停留，只是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他边走边思考着这些声音的来源，“周旭”作为他的高中同学，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他的曾经呢？那些可都是他没转校过来前的经历。
莫非…是和那面镜子有关？
越想越觉得可疑，陆弈雪接着推测。
也许那面镜子，就是通过反射出他人内心深处薄弱的地方，并以此为缺口，攻破镜中人的防线，最后达成目的呢？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鬼影们。
陆弈雪发现，当自己的心神越发安稳镇静时，那些鬼影们的动作也就越发迟缓了。
结合自己之前情绪爆发时的反应，陆弈雪合理怀疑这些鬼影很有可能是以镜中人的负面情绪，又或者说是以恶念、怨念为食？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他想尝试一下“钓鱼执法”。
于是，他故意对着鬼影们发疯似的乱骂，那些隐在暗处的怪物们果然就像是嗅到了食物的香气，一瞬间如野犬般蜂拥而至。
陆弈雪见状，快步跑了起来，迅速闭眼、收敛心神，吐纳出心口的浊气。
鬼影们顿时就像是闻不到活人气息的僵尸，没头没脑地伫立在原地，渐渐匿回了黑暗。
眼见那些鬼影们被他当狗一样戏耍，陆弈雪尝出了一丝苦中作乐的趣味。
反正现在，他大概能确定，只要自己继续保持着心态平和，那些怪物们暂时也不会对他产生太大的威胁。
心中有了底气，陆弈雪便放下了顾虑，继续前进。
哪知下一秒，他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揶揄鬼影们行动像僵尸，结果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今日运动量超标，平时缺乏锻炼的他现在走起来就像具四肢僵硬的丧尸，摇摇晃晃的。
不过，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误打误撞，没走多久，陆弈雪遥遥看见了一丝曙光。
他内心生出了几分激动，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保留一份理智，事情肯定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那些他所看见的光，其实来源于镜面的反射，并不是接通现实世界的终点。
陆弈雪走到了一个嵌满镜子的地方，就像是游乐园里的镜子屋。
这些悬空的镜子，有的完好，有的残缺破碎，它们倒映在对方的镜面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越看越觉得精神恍惚。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哪面镜子，都照不出陆弈雪的身影，完全违背了镜子的物理意义。
陆弈雪心生警惕，没有上前，正思考着其中的陷阱，以及自己的对策。结果，眼前的镜子们就像是监控室里的投屏器，自动地播放起了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画面。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持续放映着，与陆弈雪脑海深处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渐渐重合。
他看见了妈妈去世时，他悲痛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最后撑着无力的身子下楼买食物时，听见邻居家的奶奶教育起自己的孙子。
“你以后离三楼那个白头发的哥哥远一点，他是个不祥之人，你别沾上晦气。”
小男孩算是他的玩伴之一，受过他的善意，满脸天真的问邻居奶奶为什么。
邻居奶奶的嘴一开一合，就像是冰冷的铡刀，“克父克母的扫把星，自己也有一身怪病，不是不祥之人是什么。反正你要听奶奶的话，长大以后你就懂了。”
他又看见了初一时的同班同学，不但平日里对他言语欺凌、撕毁他的作业，甚至还偷拍了他的生活照发到全是陌生人的群里，肆意调侃辱骂。
虽然小小年纪的他通过报警的方式惩治了那个同学，但群里那些污言秽语仍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每逢回想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恶心反胃。
他还看见了初二时那位年轻善良的语文老师。初来乍到的她时常会关心自己的学业与生活，这让失去双亲的他久违地体会到了一种温暖。
但最后，却被不怀好意的同学造谣与自己有着不清不楚的师生关系，最后不得不调任避嫌。
以及，初三时期，他因为越来越孤僻的性子被同学排挤、嘲笑，被举报成绩作假。班主任因为那些同学的家世放之任之，转头却劝说自己为了班级、为了评优，以后最好都剃光头发。
一幕幕画面像是锋利的碎片，鲜血淋漓地割在他的脸上、身上，撕开了他平日里若无其事的外衣。
他站在原地，没有崩溃、没有颤抖、没有大哭，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平静。
只是，他能感觉得到自己身上的体温在迅速流失，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惨白到透明，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那些留有余毒的脓疮又开始冒出、溃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萦绕在他的鼻间。
陆弈雪感觉胸口闷闷的，喉间也弥漫着苦涩。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则会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暗处的黑影们好像嗅到了名为痛苦的香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它们模仿着人类的声音，蛊惑着他坠入深渊。
“小雪，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但是这头发在学校也确实不合适，别人都以为我们班来了个不良少年，这不利于我们班下次评优评先，老师希望你自觉一些。”
“陆弈雪，你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吧？离我远点！”
“陆弈雪，语文老师那么关照你，没事就把你叫去办公室，你不会和她有一腿吧？”
“要不我们搬家吧，楼上住了个天煞孤星，对孙儿的运势不好。你看，楼下的王大爷也脑梗走了，说不定就是被那小子克的。”
陆弈雪不得不又睁开了眼，因为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种痛苦的感觉反而更加清晰了。
不知为何，眼前的镜子又倒映出了他灰白、无助的面容，而那张清秀的脸，也无端端地变成了一团可怖的黑影，好像要吞噬掉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他忍不住朝镜中的自己走了几步。
虽然它看起来就像是个面容扭曲的怪物，但他明白，这也是属于自己内心的一部分。
陆弈雪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它的脸颊。
好像只要这样，他便能跨越时空，安抚到曾经那个不安、失落的自己。
不过他的手上只传来了一阵透骨的凉意。
背后狰狞的黑影们越靠越近，他的身后已经被团团包围，眼前的光源也越来越少。
陆弈雪没有慌张，也没有害怕。
现在的他，只想捡起曾经那个破碎的自己，然后将他完好地拼凑起来。
他的唇微微翕动着，眼眶也有些泛红，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无比的坚定与柔和。
他就像小时候妈妈安慰着跌倒的自己那样，轻声对镜中的它道：“别怕，已经在变好了。”
说完这句话时，他的脑海中又一一闪过许多熟悉的面庞，有善解人意的同桌、仗义单纯的朋友、活泼友善的同学、热心慷慨的学姐、还有老师和学弟学妹们…
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对他释放善意的好人。
当眼泪不知不觉从面颊划落时，陆弈雪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
他想对自己说。
陆弈雪，
接受过去的灰暗，让光照进来吧。
渐渐的，环绕在他身上的恶臭味慢慢消散，在黑影们迟缓放慢的攻势下，陆弈雪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前方的“镜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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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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