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梨花又开了,白得刺眼。
“殿下,太子被废了。”
乳母匆匆走来,声音压得极低:“今早的事。”
我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
太子,我的长兄,那个手掌如蛇鳞般干燥温暖的人,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四兄呢?”
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乳母神色复杂:“魏王殿下已经入宫半个时辰了。”
我弯腰捡起书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魏王,我的四兄,那个总是笑眯眯唤我“九弟”的人,此刻恐怕正在两仪殿内,向父皇展示他的“孝心”与“才干”。
“殿下,魏王来了。”
小宦官慌张地跑来通报。
我抬头,看见四兄肥胖的身影穿过庭院,像只挪动的大象。
他穿着绛紫色亲王常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脸上是我熟悉的温和有礼却暗含冰冷的笑容。
“九弟。”
他走过来,亲切地与我打着招呼,仿佛我们只是寻常兄弟相见:“可有空闲?为兄有话与你说。”
我让乳母退下,引他进入书房。
四兄环顾四周,目光在那只缩在角落的乌龟八卦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九弟还是这般雅致,养些猫儿龟儿的,倒比我们这些俗人强。”
“不过些闲情野趣,哪比得上四兄编撰书籍来得雅致。”
我为他斟茶,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我紧绷的面容。
“九弟可知,李元昌今晨已被处决?”
四兄突然笑眯眯开口。
我手一抖,茶水溅在案几上。
李元昌,我们的堂叔,那个教我骑马射箭的人,那个总说“稚奴最得他喜欢”的堂叔,未曾想到有一日,他竟如此匆匆地离开了我。
“他参与太子谋反,罪有应得。”
四兄轻描淡写地道,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的反应:“只是……我听闻九弟与元昌叔关系匪浅,他常出入你府上,还赠你名马和宝剑?”
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李元昌确实待我亲厚,但我对谋反一事毫不知情,四兄此刻提起,用意不言自明。
“四兄想说什么?”
我直视他的眼睛问道。
四兄的笑容更深了,却让我想起蛇在吞食猎物前的姿态:“九弟聪慧,应当明白。太子之位空悬,父皇属意于我。你我虽为同胞,但储君之争,历来残酷。”
他顿了顿,细目轻蔑地略过我的脊背:“九弟若安分守己,为兄登基后,自会厚待于你。”
“四兄是在威胁我?”
我听见自己冷冷的质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四兄忽然大笑,伸手拍我的肩:“九弟言重了。为兄只是提醒你,李元昌已死,与他过从甚密的人,难免受牵连。”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九弟好生思量吧。”
魏王离开后,我瘫坐在席上,浑身发抖。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
乳母不知何时进来,忧心忡忡道:“魏王这是要逼您退出储君之争。”
我擦拭着额头的汗苦笑:“我何曾想过争储?”
“可您不争,旁人却未必信,您可是唯二的嫡子,”乳母压低声音:“妾身斗胆建议,殿下何不将魏王今日之言禀明陛下?”
我猛地抬头。
“陛下最忌兄弟相残,”乳母眼中闪过精明的光:“当年玄武门之事,陛下虽得益,却终生以此为憾。”
我沉思良久,终于点头。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候在甘露殿外求见。
“稚奴有事?”
皇帝奇怪地看着我。
我伏地叩首:“臣有要事禀报。”
皇帝挥手屏退左右,我这才抬头,将昨日李泰之言一五一十道来,只隐去了他威胁的部分,只说四兄担忧我受李元昌牵连。
皇帝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稚奴,”他斟酌须臾,突然望向我:“你四兄还说了什么?”
我心跳如鼓,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四兄说,说太子之位空悬,父皇属意于他,要臣安分守己。”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叹道:“稚奴,你起来吧。”
他扶起我,手掌温暖干燥。
“你四兄...太过急切了。”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召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密议立储之事。
我躲在书房,整夜未眠。
第四日清晨,乳母满脸喜色地冲进来:“殿下,陛下决定立您为太子!”
什么!
我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墨汁溅在衣摆上:“怎么会?”
“长孙大人力荐殿下,说您仁孝谦和,定能友爱兄弟,陛下深以为然,加之魏王,”乳母与我欣喜附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魏王那番话传到陛下耳中,陛下说他'以储君自居,威逼幼弟,谋害兄长',以后定然也会做出逼迫父亲的事,即便先前许下杀子立弟的诺言,也很让人生疑。”
杀,杀子立弟?
恐怕他想杀的是我吧。
我呆立原地,忽然想起太上皇临终前紧握我的手,还有皇后临死前隐隐的告诫,他们眼中复杂的情绪,皆暗示着我的命运非同寻常。
他们是否早已预见到了今日的场景呢?
搬入东宫那日,天空飘着细雨,与太上皇驾崩那日如出一辙,宫人们跪拜着新太子,我却只觉得恍惚。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做太子的事,这太子的位置,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了呢?
我站在太极宫的回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它们像断了线的琉璃,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更小的水花。
“陛下,该启程了。”
我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
今日是先帝忌辰,我该去感业寺进香了。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驱使我去那里的,是那封辗转送到我手中的诗笺: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字迹清秀却力道遒劲,是她的笔迹。
我捻着沾着檀木香气的纸张,心也跟着飞到了感业寺。
感业寺坐落在皇城西北角,虽名为寺庙,实则是座精巧的皇家别院,先帝那年听取了我的建议,差才人武氏为我诵经祈福,后来先帝驾崩,我又命她为先帝诵经祈福。
马车驶入山门时,雨势渐小,空气中飘着潮湿的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
“陛下请在此稍候,贫尼去请武娘子。”
住持合十行礼后退下,我站在庭院的梨树下看着雨越下越大,忽然听见身后熟悉的环佩声响。
我惊喜转身,果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儿。
武才人穿着素色禅衣,并未像寻常尼姑那般断发,青色的布巾裹着乌黑的发,却比满宫的嫔妃都要耀眼。
十数年不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俊雅,光阴柔和了她年少时略有棱角的的面庞,反而更显风韵。
她如寻常妃嫔那般对我恭敬行礼,鬓间一抹青丝跑出布巾,颤颤巍巍地垂落在肩上:“陛下。”
我扶她起来时,指尖勾起了那缕发,别在了她的耳后。
“陛下不该来,”她低眉垂目,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声淹没:“妾身已是方外之人。”
“方外之人?”
我心头揪紧,急迫地攥住她的手:“那首诗算什么?箱底的石榴裙又算什么?你又何故让我在这雨天,匆匆赴约?”
她抬头,眼里含着将落未落的泪,雨幕氤氲着她的眉眼,那神情倒不像是她负我,而是我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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