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寂,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顾从酌突然再次开口,话锋却陡然一转:“顾某听闻,裘家小姐尚在闺阁时,性子跳脱烂漫,最是喜爱花草,兴起时,还曾提笔为一花赋诗吟诵。”
这几天守株待兔林珩的同时,顾从酌也没忘让常宁调查清楚李府的其他人。
“那首诗写‘玉骨冰肌映浅塘,仙姿绰约舞清光’……”顾从酌一字一句地念完,问道,“李夫人还记得吗?”
李夫人抬头看着他,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似乎飞快掠过很多东西,有震惊、有追忆、有哀伤,还有……痛苦。
她几乎是本能地跟着顾从酌的话音,低声接道:“……凌波微步月为伴,不惹尘嚣韵自长 。”
李谦彻底僵住了,他转头看看李夫人,然后看向顾从酌,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又一阵夜风吹过,卷来丝丝缕缕浅淡的花香,仿若近在咫尺,在隔壁院落的窗台上就能觅见踪迹;又仿佛远在天边,要跨过数十年为人妇的岁月,才能在少时最爱的花圃里与之重逢。
李夫人,不,应该是裘书柔。
裘书柔忽然低低地、充满苦涩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样空旷无人的夜里,显得无限悲凉。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挣开了李谦搀扶着她的手,让自己站得笔直,并且不再躲避顾从酌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中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裘书柔轻声道:“大人神武,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以此汲取足够支撑她把话说下去的勇气:
“我与李诉的婚事,是家里定下的。”
*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名门显贵。
走在朱雀大街上,一铜板滚过去,碰到的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家里或祖上显赫的官员亲眷,盘根错节,牵丝扳藤。
显赫的多,落魄的更多。
“裘家太祖曾是旧朝太子太师,但到我父亲那辈时,裘家已三代未有高官,门生故交再多,也免不了门庭日益败落。”
男丁官途不顺,无可指望重耀祖上荣光。裘父心有不甘,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扭转颓势的法子,便是依靠姻亲。
“正巧京中新来了位年轻的武官,从外地来京,想要尽快站稳脚跟,也需要一门清贵人家帮忙落脚,于是就定了亲。”
这名年轻武官,就是当年的李诉。
“我其实对这门婚事无甚期待,不过京中女子多是如此,我本来也料到自己的婚事由不得我做主,所以也称不上厌恶……总归出嫁前我还能快活无忧,总要过够舒坦日子才好。”
只是偶尔裘书柔也会想,这个叫李诉的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会不会待她好?
“我第一次见到李诉,是在春猎场。”
那天裘书柔坐在女眷堆里,听家长里短,只觉百无聊赖。
她干脆溜到角落里去,却听见几位小姐聚成团,捂着帕子笑那名京外来的武官长相粗犷,估计也不太有见识。
越说越不像话,裘书柔听不下去,索性从树后边现身出来,直截了当嗤道:“背后议人是非,也是当下京城的风尚?”
这群小姐大抵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场就悻悻地住了嘴。
裘书柔自诩当了回路见不平的侠士,满意地提起裙摆准备转身离去,一回头,却瞥见不远处另一棵大树下正站着人,一身劲装,面目凶悍。
裘书柔当时不知他是谁,直到这人策马满载而归,被圣上夸赞,才知道他就是自己将来的夫婿,李诉。
她回到家中,裘母问她有没有在春猎时瞧见李诉,看她眼神飘来飘去就知道她心里有鬼,连忙追问。
裘书柔从实说完,也没觉得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然而裘母看着她,向来温婉的人眉间竟生出愁绪,忍不住碎碎念道:“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偏偏李郎正好撞见……”
“撞见怎么了?”裘书柔抱着裘母的胳膊,拖长尾音道,“说不定他还赞我心思纯良,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呢!”
裘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叹道:“寻常人家的姑娘,未过门时都想着收敛性情,多些温婉柔顺,才好讨婆家和夫君喜欢。”
“你倒好,当众与人争执,还偏偏是为了李郎——他本就是外乡人,在京里立足不易,旁人若再添些闲话,他待如何?”
裘书柔愣住了:“我没想那么多……”
裘母脸上的愁绪更多了几分:“李郎是武官,必定性子刚直些,你再这般不管不顾,日后相处,必定容易起争执……娘怕的是,你的这份纯良,在他眼里反倒成了‘不贤’。”
裘书柔越听头越低,一时手足无措,连怎么回到自己院里的都不知道。恰在此时,她的贴身丫鬟竟然笑着推门进来,说姑爷送来了礼件。
裘书柔素爱看话本子,当时闷在被里不肯起来,一听,惊道:“什么东西?该不会是什么白绫或者鸩酒吧?拿走拿走!”
但丫鬟捧到她面前的居然是一盆花,说:“姑爷听闻小姐喜爱花草,恰巧春猎时在溪畔发现了这株水仙,就特意派人送来了府上,赠给小姐。”
裘书柔的确爱花,一听是水仙更是立即起来,掀开布巾一瞧,却忍不住笑了。
“那不是水仙,是风信,花茎上还打着小小的花苞,想来是他其实不懂花草,听了旁人描述,以为长在水边的就是,这才闹了个乌龙。”
“可笑归笑,我还是将那盆风信栽在了院子里,日日浇水,看花苞慢慢鼓起。”
“后来,我们成了婚。”
裘书柔说到这里,似乎也被扯进了往昔的景象里,嘴角含笑。
红烛高烧,李诉小心翼翼又万分笨拙地挑开她的盖头,凶悍的眉眼映着烛光,罕见地十分温和,甚至温柔。
“婚后头几年,他待我很好,我头上那支陪嫁的簪子失了光泽,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过了半月,他揣回一支白玉簪,边替我簪上,边说家里底子薄,许诺定会好好当差,让我过上好日子。”
后来,李诉果然步步高升,家里的境况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孩子迟迟不来,我心里的确过意不去,娘家又催得紧。我听说城外的香藏寺求子灵验,便常去上香拜佛,但惦记着院里的花草,总是当日去,当日归。”
“或许是我的诚心真感动了神佛,十个月过去,谦儿降生了。我抱着谦儿,他抱着我们母子,说已经此生圆满。”
那时的裘书柔也真的以为,她们能就此幸福相爱地过完余生。
又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变了呢?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回来时脸色铁青,问他,他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我以为是他办的差事出了问题,想到香藏寺佛祖灵验,再次前去,只求他平安顺遂。”
就是那日,裘书柔心神不宁,从袖中滑落一张抄录的诗笺,被路过的一名和尚捡起,赞了句“夫人好字,词意境清雅”。
裘书柔道了谢,匆匆接过离去。
“自那以后,李诉便经常醉酒归家,一身酒气脂粉味,对谦儿也愈发冷漠,动辄呵斥,甚至抬手。”
“我护着谦儿,与他争吵,他当即就吼出声,说‘你常去香藏寺,和那秃驴在寺里眉来眼去,干过什么好事,你当我全不知道吗?难不成只许你与他通奸,不许我也去寻快活?’”
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历历在目。可见裘书柔当时有多么难以置信、满腹委屈。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时,裘书柔只觉得如同腊月天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不停地强调自己与净宁只是一面之缘,李诉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从此,两人分房而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与他一天比一天更像陌路人。闺阁时的友人都已出嫁,忙着后宅之事;偶尔回娘家,娘只劝我要恭敬丈夫;谦儿,谦儿还小……”
就在这时,裘书柔鬼使神差,再次回到香藏寺,跪在佛前,祈求上天将曾经的幸福与美满还给她。而等她上完香起身,一回头,净宁手持佛珠,就站在她身后。
香烟袅袅,铜铃叮铛。
*
“我与净宁开始通信了,我们会写些诗文,聊聊花草,他也与我同样喜爱养花。”
和满身酒气的李诉比起来,净宁面目白净,字迹清秀,谈吐文雅,字字熨帖。
也许是负气,也许是孤寂,也许是真的生了妄念,裘书柔在无数个深夜逐字逐句地念着净宁写给她的书信,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她的良缘。
这个念头在裘书柔看到李谦时,被她飞速掐灭,但实际上那就像是在野草地里放了一把大火,看似将草叶全部烧尽,实则等到春风与雨露经过,反而会比先前生长得更加茂盛。
“不知过去多久,那一晚,李诉又喝得酩酊大醉,冲过来,指着在烛下温书准备科考的谦儿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甚至扬手要打。”
“我过去拦,他一把推开我,踉跄着撞翻了窗台那盆风信。”
泥土飞溅,青瓷花盆碎了一地。
“那株他当年亲手采来、我细心养护多年的风信,根茎都折断了。”
李谦拢起那株残花看着她,说:“娘,花还能活的。”
风信的花期极少超过五年,裘书柔费尽心血,辛勤养护,让紫色的小花逐年复壮又重复绽放。
她曾想过假设这世间有一物可使花草永远不枯不败,那大抵就是养花人的切切真心与殷殷真情。
所以裘书柔知道,花不会活了。
在那之后,也许真的有天意,净宁给裘书柔写信,说自己对她真情实意,说自己愿为她重还俗世,说自己想和她远走异乡,寻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养花弄草、吟诗作对,自此不受任何人辖制。
裘书柔说:“我答应了与净宁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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