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常州府。
年节的热闹喜庆还未散尽,不少百姓还拎着节礼去走亲访友,但府衙的官员都仅有三天年假,今日便是新年上衙的头一天,难免惫懒。
好在许是大伙儿都忙着享受这一年当中少有的轻快日子,平日为着鸡毛蒜皮小事都要来衙门争个面红耳赤的街坊邻居,此刻难得也能太平相处,不愿扰了新年的喜庆,沾着满身晦气回家。
因此今日上衙的官员们,只在府衙里闲闲打了一日叶子牌,到了下衙的时辰就拍拍屁股走人,单剩下轮值库房的三两佐杂官围坐在一起烤火。
“王老兄,您说京城派来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是不是这两日就该到了?”
一个瘦高个搓着手,闲扯道:“我今儿个,还听见知府大人叫大伙明儿起都去城门口迎人,卯时就得到齐呢!”
王老兄“哼”了一声,端起温热的茶喝了一口:“你个新来的还不乐意了?知道这位指挥使是什么来头吗?”
瘦高个会看眼色,一听他还多知道点内情,连忙拎过茶壶给他续上茶:“我哪有王老兄的消息灵通?老兄给我说说呗。”
王老兄受了他的茶,心想这消息也没什么好瞒的,说两嘴也没什么。
他于是悠悠开口道:“这位指挥使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们知道他姓什么吗?”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也竖起耳朵,好奇问道:“他姓什么?”
王老兄眼神在房里兜了一圈,吊足了胃口,才道:“他姓顾。”
“顾家知道吧?他爹可是镇国公,给皇帝打江山的大功臣,在北边战功赫赫,手里握着三十万大军;他娘是跟皇帝结拜的长公主,对皇帝有救命之恩。”
“单听这家世,谁都要以为他是个跋扈的草包纨绔,人家也有那资本,偏偏人不乐意钻富贵窝里,以前在镇北军里,是实打实靠军功做的少帅。”
“上月,他刚调任回京就雷厉风行破了俩大案,陛下这才点了他南下来查咱们!”
名义上是来查转运使周显之死、为林氏灭门案翻案的,可但凡有点城府的都能看出,这必定是皇帝起疑,打着查案的幌子派人巡查江南。
瘦高个吓了一跳,忍不住道:“这么厉害?那万一、万一让他查出什么……”
大官兴许还能想法子脱罪,殃及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吗!
“查?能查出什么?”
尖脸官员嗤笑一声:“往年的案卷、账册,要紧的那些,不都按知府大人的意思,妥善收在旧仓房里了吗?那地方偏僻,堆的都是陈年旧物,平日里鬼都不去一个。”
相比起王老兄的谨慎,他显然更笃定来查案的必定无功而返,才会如此不以为然。
最先开口的瘦高个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有些不放心:“可知府大人也没吩咐咱们把那些东西再‘处置’得干净点啊……就这么放着,岂不是隐患?”
那尖脸官员脸上露出抹得意的诡笑,压低了声音道:“李兄莫急,你是新来的有所不知,知府大人早有妙计……过两日,等那位顾指挥使大驾光临衙门了,那旧仓房便会‘恰巧’失火,当着那指挥使的面儿,将仓房里的东西都烧它个干干净净!”
瘦高个惊道:“放、放火?烧衙门可是死罪,谁来负这个责?”
王老兄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放心吧,不是要你去放火。”
原来王老兄也知道!
尖脸官员云淡风轻道:“是啊,你没听错,就是放火。至于事后嘛,就推给几个刚‘逃狱’的囚犯,土匪也行。”
“就说他们怀恨在心,蓄意纵火报复官府。人证物证俱在,天衣无缝……”
瘦高个乍一听有理,但转念一想,这指挥使又不是傻子,听王老兄说还相当厉害,那这把火一放,就是原本没起疑心都要起疑心了。
想到这儿,瘦高个惴惴不安:“当着钦差的面儿放火,是不是太明显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咱们心里有鬼吗?”
尖脸官员把脸一沉:“怕什么?看出来又怎样?知府大人在这常州府做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长江以南,不都是温家说了算?”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咱们知府大人跟温家是什么关系?要论辈分,那温家主得管咱知府大人叫声二伯呢……有温家这棵大树乘凉,就算这指挥使来者不善也得掂量掂量。”
“再说了,无凭无据,他还能把咱们全都办了不成?”
温家有多势大,没人比他们这群就在江南当官吃饷的更清楚,这番话就等同给他们喂了颗定心丸,虽然依旧有些忐忑,但神色明显轻松了不少。
到点换岗了,几人窸窸窣窣地穿上外袍,吹熄了灯火,鱼贯而出。
最后的王老兄仔细地将库房的门上好锁,才打着哈欠回家去。
衙门重归寂静。
来换班的官员们个个不情不愿,刚到就一屁股坐下,悠哉悠哉打起了盹儿。
没人注意到,就在他们议论放火的屋顶上,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然离去。
*
清晨,常州府,城门外。
没出正月,风还是嗖嗖的,吹在人脸上活像钝刀子割肉,就是皮糙肉厚的农夫猎户都不大消受得起,更别提这会儿站在风口上的,还是群身娇肉贵的官员。
挑扁担的菜农路过这片穿官服、干站着不动的大人们,低着头不敢多看,心里却奇怪,还疑心这是跑城门口放哨来了。
温知府当然没错过来往百姓讶异不解的眼神。他带着人已经候了足足四日,越等越是不耐烦,外头的风越大,他心下的火也就更大。
他今年五十有二,在常州府当了四年知府,又背靠温家,自然早习惯了发号施令、呼风唤雨,如今却要带着通判、同知等一众官员,日日早起来城门口吹风!
要不是京城传了信来,叫他们绝不许露出马脚,还叫他们明面上得多讨好追捧这位顾指挥使,礼数错不得一点,最好还将人拉入麾下,温知府才懒得大清早出被窝来挨冻。
“知府大人,您说这顾指挥使怎么还不到?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旁边的孙通判凑过来,压低嗓子嘀咕。
顾从酌,新任北镇抚司指挥使,奉旨南下调查转运使周显死因,并林氏灭门冤案。
消息传到常州府,温知府当夜就回温家了一趟,心知这次顾从酌来,明着是查周显案,暗着怕是冲他温家来的。
温家干过的脏事不少,赋税、漕运,就没有温家不从里捞好处的,这会儿来了个查案的指挥使,自然严阵以待。
但说是严阵以待,其实温知府从温府出来后,心里也着实没太把这位指挥使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京里先后派过多少人来巡查,不都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回去了吗?
温家,不还是屹立不倒吗?
“不对,”温知府略显轻蔑地想道,“也有没回去的。”
京城那头额外嘱咐过,就算当不成同党,至少也不能成仇家。
但要是被抓到了证据,又是另一番说法了:要么将人斩草除根,再也回不了京城开口说话;要么,寻机给他安插个罪名,京城那边自然也会运作配合,将他送进大牢。
想到这里,温知府心中大定。
他瞪了孙通判一眼,张口就呵斥道:“慌什么?一个毛头小子罢了,就算他出身再显赫,到了常州府,也得看咱们的脸色……”
就在此时,远处隆隆地传来了阵马蹄声,烟尘起处,一队人马迤逦而来。
队伍前方是二十余名身着玄黑铁甲、煞气凛然的黑甲卫,后方则跟着腰佩绣春刀、同样神色冷峻的锦衣卫,乌泱泱一群人,严密簇拥着中间一辆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的青篷马车。
“来了!总算来了!”有眼尖的官员低呼一声。
众人立刻精神一振,慌忙整理衣冠,甭管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面上都堆起最热情恭敬的笑容迎了上去。
温知府此时也换了副嘴脸,快步走上前,高声呼道:“下官常州府知府温有材,率常州府上下官员,恭迎顾指挥使大驾!”
马车停稳,一名锦衣卫疾步上前掀开帘子,从车厢内缓缓走出道玄色身影,宽肩窄腰,墨发高束,腰间斜佩了一柄剑,眉眼间唯有冷淡与疏离意味。
就算是如此大的迎接阵仗,他也只是扫了一眼面前的官员,淡声开口道:“温知府,久等了。”
身形、气质都与传闻相符,温知府心下微定,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指挥使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醉仙楼略备酒菜,为大人接风洗尘。”
*
醉仙楼离常州府衙不过百步。
从镂空的窗棂里向外望,还能远远瞧见府衙悬挂的旗幡,随风鼓动。
雅间里,摆件无一样不贵,陈设无一处不美,屏风后还有吹弹琵琶的乐姬,十指纤纤如玉,身姿隔着纱绢影影绰绰,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红木桌上更是摆满了山珍海味,官员们围着顾指挥使坐定,温有材率先端起酒杯敬道:“指挥使大人,此乃常州府的特酿美酒,醇正甘甜,最解疲乏……下官先敬大人一杯。”
顾指挥使端着酒杯,却没喝,只是浅抿了一口。但他是上官,又出身显赫,如此行事也合情合理。
温有材佯装受宠若惊地堆起笑,将心底的不满压下去,面上不显。
接着一众属官就跟开了闸似的,与温知府默契地打着配合,极尽奉承,对着顾指挥使频频敬酒,说着常州风物、民生艰难,间或夹杂两句如今百姓日子愈发蒸蒸日上,暗示府衙多么劳苦功高,总之绝口不提正事公务半句。
顾指挥使从头到尾都并不多言,只是偶尔点头或简短应和。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温有材喝得满脸都是红晕,瞧着已然醉醺醺了,又一次转头添酒时,却给边上的孙通判使了个眼色。
孙通判会意,适时面带歉意地告罪要去趟茅房,出了雅间门就在随行的小吏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小吏点头应下,匆匆离去。
孙通判整了整衣襟,重回雅间时,脸上瞧不出半点端倪:“让诸位久等了,方才肚子里那点小酒折腾得紧……来,这两杯是下官赔罪,先敬指挥使大人,再敬知府大人!”
说着,孙通判满满斟了两杯,先敬了顾指挥使,再转向温有材,举杯时用气声补了句:“都安排妥了。”
温有材眯眼笑起来,举杯与他一碰,嘴上高声道:“孙通判,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贵客来临,你竟还敢失陪?快再和指挥使大人赔个罪……”
他话音未尽,就听得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惊呼:“着火了!着火了!衙门那边着火了!”
正式开启江南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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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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