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斜了,霞光殷红得有些浓稠,重重阴云之下,皇城里的风穿堂过殿,卷起廊下垂帘,猎猎作响和着远处鸦声过寂,一声高似一声,压得人心紧紧。
朝天殿临近御花园,昆明池水波微动,被不知何时起得风撩拨出阵阵涟漪,空气中隐约浮动起一股水色腥甜的味道。
一队龙骧军的巡防军卫沿池而过,脚步刚踏进皇城东侧的回廊。
“砰——”
十几步外的小楼中传来一声响动,似是重击,也像是什么东西翻倒落地,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诡谲蹊跷的静寂。
军卫们对视一眼,拔腿奔去。
那是西林公主暂居的梅苑。
垂花门虚掩着,蔽掉了渐远的天光,偏偏殿内也不见灯火。为首军卫一推,实木大门应声而开,金铰掉落发出一声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格外明显,险些惊动了沉睡的黑暗。
殿内的空气和时间仿佛都是凝滞的,帷帐轻垂,焚香稀微,一丝动静也无。
军卫们下意识屏息,放缓脚步绕过屏风。
薄绸缎面错落开遮挡住的视线,众人瞳孔骤缩——
红。
到处都是血。
殷色像是有生的藤蔓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内殿,还在向外缓缓蜿蜒,血红蛇影盘过众人的脚边,刺目的场景一下将屏断的嗅觉激活,腥气返上口鼻之间。
后面几个资历浅的登时捂嘴吐了起来。
为首的老军卫早已抽出佩刀,正要进内殿去查探,余光之中,去看见有什么东西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瞳孔转动。
他看到一个人影缓缓站起来,回过头。
一颗红色的血珠摩挲过高挺的鼻尖,沿着唇瓣抚上下颌,滴落在冷白又轮廓分明的琼骨上,最后再缠绵着骨骼的形状吻在单薄的胸膛,隐到衣襟里,看不见了。
而血气氤氲的映衬下,一双眼睛泛着慑人的阴翳光芒,望了过来。
风又穿殿而过,把它吹灭了。
*
西林公主死了。
幽巍内廷城堞森严、固若金汤,关乎两国玉帛结好的和亲公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凶手被当场缉拿。
相辅台官、刑司统卫漏夜应召入宫。
裴皓琦也闻讯,匆匆赶到听政殿,一眼看到正中被反剪双手、押跪在地的人。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原本还恭顺跟在他身后的人就溅了浑身血迹,攥了三条人命——和亲公主与她的两个婢女。
听将人逮捕的龙骧军回禀,现场无有刀兵,行凶者便顺手抄起了殿中的黄铜烛台,一击毙命不够,生生用烛钉将尸首捣烂才得解恨罢休。
荒诞又悚然。
“抬起头来。”
帝王威仪之声响起。
人道仰观俯察,靡不惟艰,一立丹墀,无人胆尝视天颜,偏杨斐缓缓掀起眼皮,视线自下而上扫去,最后一瞬不瞬落在武英帝的脸上。
“大胆——”管林厉声未落,武英帝一抬手,止了他的话。
“朕瞧你眼熟。”
杨斐的声音淡淡的:“骨肉零落,旧第无人,世上形单影只者不都一个样。”
武英帝沉声:“为何谋害公主?”
“我叫杨斐。”
答非所问,殿上众人皆是一愣,却是有了答案。
“杨斐!”一旁原本愤恨不已的胡纥使臣惊道,“是你!就是你杀了骨罗部的阿尔斯兰叶护,还将他的头颅挂在凉州城墙上!你这个恶鬼!”
“这便是恶鬼了?”杨斐侧头去看那说话的人,眼神古井无波,声音也轻轻柔柔,说出来的话却令众人皆是一凛,“那如果苏特尔也是我杀的呢?”
“什么!”
杨斐敛了眉眼,语气淡漠,却隐隐透着丝调皮:“要怪只怪你们可汗非要钦定的阿尔斯兰曾经的副将作使团正使,不然进京当日你们就已经可以回家去了。”
和亲公主死了,可不就要打道回府了。
说完,他又似想到什么一般,温和体贴道:“不过现在回去也不算太晚,说不定还能赶上春末的大迁徙。”
“你!”
那使臣气得仰倒,正欲开口再骂,忽而大殿角落中一个声音响起:“既是你行刺,那当日龙骧军带回的尸首又是何人?”
还不等杨斐反应,本在一旁听着的裴皓玶突然福至心灵,高声开口:“他背后定另有人主使!”
他身后的赵椠闻言一蹙眉:“殿下慎言。”
裴皓玶却全然没注意到外祖示意,上前两步朝武英帝一拱手:“父皇,当日龙骧军曾激箭将杨斐重伤,若无人接应他定然难以走脱。”
“近些时日坊间传闻,孝安王世子进了一房脔宠,因床第荒唐受伤故而延医用药,后在静轮寺众人皆见那人就是这杨斐。”裴皓玶轻蔑一哼,“儿臣早疑,裴玉晖固然顽劣,但杨瓒将军曾是孝安王叔膀臂,折辱其遗子委实荒唐。可今日这般,便说得通了——所为豢脔皆为无稽之谈,这杨斐分明就是承他之令,行刺公主,后又在其党羽帮衬之下逃脱追捕,假借□□之名于府中养伤罢了!”
“你说。”他越讲越激动,深觉自己洞若观火,一指杨斐,厉声逼问,“是也不是!”
杨斐原本正侧头觑着某处若有所思,骤然一根手指直直戳到自己面前,他倏尔回过视线,掀起眼皮,视线落在裴皓玶身上,不动了。
晋王殿下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荏:“你……你看什么!”
杨斐没回答,忽然——
笑了。
“是。”
裴皓玶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杨斐笑颜更甚:“我说,就是他指使的。”
“杨斐!”一直沉默的裴皓琦急了,“晖哥对你这么好,你怎能攀污于他!”
杨斐全不理会:“不仅是御街刺杀和今日行凶,就连三月三静轮寺中的异象——佛莲喋血、法师坐化,甚至是僧寮大火,都是他做的。”
“你放屁!”裴皓琦怒喝一声,忙看武英帝,“父皇,切莫听他一面之辞,静轮寺大火几乎要了堂兄半条命,至今缠绵病榻,怎会指使!”
“秦王殿下怎这般单纯,便没听说过苦肉毒计吗?世子不伤,待佛偈现世,一旦有人怀疑真伪,燕昭岂不首当其冲?”
杨斐将他的话堵回去,继而侃侃:“上巳那日,世子一早就在寺中见过宛菏郡主,还是秦王殿下为他指出的。静轮寺之行虽得陛下应允,背后却有太后示意,且就在晋王殿下请旨前一日,宛菏郡主曾入宫请安,人尽皆知,加之郡主与道然和尚私情也非什么不世秘辛。世子有心,只需稍作探听,便能推得其谋划。”
“当日大火,确是道然所纵。世子不过将计就计,遣何广平在佛像上动了手脚,又灭口道然,假制坐化偈语,意欲以己一身入虎穴,牵祸公主,破坏和亲。谁料一招不成,宛菏郡主恶行败露,才有了我今日刺杀。”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裴皓琦气得浑身发抖,冲上来一脚将杨斐踹翻在地,眼都红了,“你这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之徒,这是污蔑!是陷害!”
杨斐被他一脚踹在心口箭伤,好不容易愈合的患处瞬间又崩裂开,血水横流,疼痛非常,他斜掼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待到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杨斐慢慢撑着身体爬起,任由被血殷透的单薄衣衫袒露人前,昭示着自己就是御街行刺之人。
他没看裴皓琦,兀自抬起头,视线从怒目愤慨的胡纥使臣身上扫过,最后还好地落在上首的帝王脸上。
“此间世子之谋划,我已和盘托出。”
看着武英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杨斐忽而笑起来,连身上的伤痛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他越笑声音越大,眸光亮得慑人。
裴皓琦被杨斐这诡异又惊悚的反应吓到了,一时说不出话,只眼睁睁看他笑完,听见他恢复了之前那冰冷平静的语气,叫了一声陛下。
他问。
“陛下,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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