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乌岩头滩涂边，夕阳已完全隐入海面，晚风习习，吹得那几丛芦苇晃来晃去。
那卖面的老头又提着木桶赶海去了，留下兰若和李天元两人坐在摊前继续吃着。
兰若迫不及待地从面汤里夹了一个蛏子，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李天元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林小兄弟，你这吃相，倒像是几辈子没尝过海味似的，慢些吃，又没人和你抢。”
兰若瞪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孟兄懂什么，这刚出锅的蛏子才鲜，凉了就没这股子鲜劲了。”
平日里在虞府里，厨房做的海味都是提前备好的，哪有这般现捞现煮的新鲜。
听到这话，李天元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灶火噼里啪啦作响，锅里还冒着热气，他此刻却盯着碗底的残汤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若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挑眉道：“孟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觉得阿公的面不好吃，连碗都懒得收？”
李天元被她敲得回过神来，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几分戏谑：“林小兄弟倒是心大，方才还担心撞了人不好，这会儿倒有闲心来打趣我。”
他顿了顿，转而说道：“你可知，阿公方才说的这个吴琏，和你当日在会春园要找的，可是同一个人？”
兰若夹蛏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颇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怎的不是？那日我就是去找吴琏，他欠了我家的东西，我自然得要回来。”
兰若话说得很含糊，并刻意避开了姐夫这层关系，免得暴露了身份。
见她这般遮遮掩掩的样子，李天元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
“怎……怎么了？”兰若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李天元却没接过她的话，反倒话锋一转，幽幽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林小兄弟和那会春园的郭掌柜如此熟悉，倒像是自家人般。”
他刻意把自家人这几个字说得重了些，目光锁在兰若脸上，不时地用余光观察她的反应。
兰若心里暗道不好，方才情急之下说漏了老郭，这会儿被他揪着不放了。
这家伙，记性怎生的这么好。
她强装镇定，扒拉了几口面。“不过是之前在会春园吃过几次饭，和郭掌柜混了个眼熟，他待人客气罢了。”
“眼熟？原来如此——”李天元笑了笑，伸手从桌角拿过那坛剩下的烧酒，给自己倒了半碗。“我可记得，那日会春园的伙计见了你林小兄弟，可是客客气气的，态度恭敬得很。寻常客人，可没这般待遇。”
他顿了顿。
“倒更像是——”
兰若被他说得脸有些涨红，只得快速将这一话题盖过去，于是反问道：
“只是有些渊源罢了，不值一提，倒是孟兄，那日怎么会和吴瑚一起在会春园？”
李天元拿起酒碗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和瑚弟是桐庐时的同窗，这次我来岛上后他设宴相待罢了，倒是林小兄弟，怎么一眼便知他是吴家的人？”
吴瑚因为出身特殊，去年才被其父吴雍正式认回，虽未得进入内宅，但这吴家二少爷的身份倒也是坐实了的，只是不常在外走动，岛上知晓他身份的人也不多。
李天元和他乃至交好友，这些陈年私事倒也知道几分。
这话倒是没有问倒兰若，她和吴瑚，本就不是通过长姐嫁入吴家才认识的。
他俩第一次见面之时，兰若穿得也不是这一身男装。
说起来还是去年冬日的时候，她随阿母和姐姐们前往岛上的莲花寺上香。莲花寺相传建于明代，由当地渔民集资共建，寺中厢房常开放给过路之人，或短居，或长住。
因这寺常被香客们说灵验，笃信佛教的林可笙便专门命人挑了个好日子，带着未出阁女儿们前来上香，以求菩萨保佑虞家上下平安，也正好替女儿们许个好姻缘。
林氏虔诚，入那大殿前便持着三炷清香先拜了四方天地，右脚踏入那门槛后，更是跪在那蒲团上发愿，久久未曾起身。
兰心向来听话，更是紧随阿母，亦步亦趋地参拜。而兰若却觉得四下无聊，见阿母和二姐仍在殿中参拜，又觉得香火气缭绕，甚是呛人，便偷偷溜了出去。
这寺中种满了寒梅，冬日开得正盛。缘路行，又可见一排排的樟树，其中几棵树龄颇久，少说也有数百年，须得四五人张臂环抱才可合拢。
也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吴瑚，与之一起的，还有她长姐的公公——吴雍。
当时那吴雍身着锦服，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他面前站着的一位少年，此人身上仅着一件颇显寒酸的旧袍，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却仍站得挺直。
冬日的寒风将那少年少年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旧袍上那几个异色的补丁看起来更是有些刺眼。
这位吴家老爷先是从袖中拿出一袋银钱塞到吴瑚手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刚从桐庐回来，先拿着这袋钱，若不够，再差人来找我要，我自会命人给你送过来。只是——”
吴雍叹了口气。
“以后别再来吴家大宅找我了，你阿兄已经成家了，若你还来，只怕会闹的大家不开心。”
却不想那少年把头一扭，更是正眼都不看吴雍，向后退了几步，冷笑了几声。
“是怕家丑外扬，被那虞家小姐，也就是现在的吴少奶奶知道是吧？”
话音刚落，那袋银钱也随之落在了地上。
袋子里的碎银掉了一地。
“你！”
吴雍见他这个样子，气得脸色发青，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拂了拂袖子，转身快步离去。
兰若记得吴雍这人，长姐出嫁前，他曾来过府上议亲，当时阿爸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虞家是当地世家，自是不愿意和外来的渔商攀这门亲事，但还是拗不过长姐，才答应了下来。
只是吴雍身边那个少年，她却是从未见过。
她偷偷靠在樟树后，想看个究竟。却见那少年盯着地上的钱袋良久，双手紧握成拳，最后才缓缓俯下身，将那些碎银一块块捡了起来，重新塞回袋中。
“出来吧，别躲在那了。”少年突然出声，把兰若吓了一跳。
既然被发现了，她也不再躲藏，从树后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
“你和那吴老爷怎么认识，我可是从未见过你。”兰若挑了挑眉说道。
“什么吴老爷，他不过是个玩弄侍女、抛弃亲子、心肠狠毒的老家伙罢了。”
听到这话的兰若皱了皱眉头，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和吴雍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那少年沉默不语。
“怎么，你还没有名字吗？”兰若上下扫视着眼前这个少年，叉起了腰。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兰若那双桃花眼上，迟疑片刻，咬了咬牙。
“我有名字，我叫吴瑚。”
“那吴家老爷，是你的阿爸？”兰若问道。
少年再次沉默不语。
这人真奇怪，像那茅坑里的臭石头，回个话需要踢一脚才有反应。
却不想那少年主动开了口。
“是。”
……
兰若最早记忆中的吴瑚，是阴郁、沉默、寡言的。
当年那个吴瑚，和她后来在会春园碰见的那个吴家二少爷相比，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后来从郭林春的口中她才得知，这个吴瑚确是吴雍之子。自其从桐庐游学回来后，吴雍便将他悄悄认了回来，但一直没让其正式踏入吴家大门，只是暂时安顿在莲花寺的厢房中，对外也没大张旗鼓地宣扬。
至于郭林春是如何得知的，想必是那吴瑚没少去会春园吧。
没想到仅仅一年时间，这个昔日寄居在莲花寺的落魄穷书生，竟成了富户公子，中间发生了什么，兰若也懒得深究。。
“此前常陪家人去莲花寺上香，无意中见过吴瑚，也算知道了吴家有这号人。”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带了过去。
李天元听她这般说，倒也点了点头。
“说起瑚弟，他在桐庐求学之时，日子过得简朴，却格外刻苦，常常读书读到半夜，连灯油都舍不得多烧，这份毅力，倒是让我佩服。”
说着，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我原以为他只是出身贫寒，想出人头地，因此才这般努力，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竟有这么一段身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卖面的老头又提着桶过来，便刹住了话头。
“两位客官，我方才又去那滩涂上捞了些好东西，可还要再来点？”老头擦了把汗，将那桶口往下倾斜了些，露出里面鲜活的海货。
兰若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李天元见她这般馋，心下了然，笑着朝那老头摆了摆手。
“阿公，我已经饱了，剩下这些，你就做给这位小兄弟吃吧。”
“好咧！”老头听罢，又忙活着去了，铁锅上方再次升起热烟。
这家伙，还真客气，明明是我要请客赔罪。兰若心里暗暗想道，此前对于李天元的芥蒂，倒也消了几分。
待她唆完那最后一口面，见时候不早了，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孟兄，天色已晚，小弟不便在此逗留，先行一步走了。”她对着李天元说道。
李天元看了眼那条通往城里的大路，甚是漆黑，又见兰若孤身一人骑马而来，虽身着男装，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全。
可他终是低估了兰若的本事，兰秀岛不大，夜里骑马对于这位虞家三小姐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只是这么晚了，自己再不回去，想必阿母该发现端倪了。
兰若心里一沉，来不及多想便翻身上了马，还未等身后的李天元反应过来便一路疾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诶！”李天元站起身，他刚想开口，却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随后隐入黑夜。
真是个风一般的女子啊，如此得洒脱鲜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知何时勾起了笑意。
一旁的那个卖面老头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也收拾起了摊位，随后便带着要紧物什往肩上一挑，一边哼着渔歌小调，一边朝着海滨附近的渔村走去：
“
浪花花呀杀啦啦，
铜板叮当兜里揣啊，
鲜鱼配面香满街哟，
踏着晚霞往家挪哎嗬！
”
歌声徐徐从滩涂边飘来，渐渐被海风卷走，最终逐渐消失在了海天相接的夜色里。
此时的乌岩头，便只剩下了李天元一人。
他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海面，突然拍了拍脑门。
糟了，差点忘了要紧的事。
他想起兄长的嘱托，这才从怀中掏出那张标注到一半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
万幸方才摔在泥里时，舆图被他紧紧揣在怀里，没沾上多少泥水，上面标注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李天元沿着舆图上标注的方向，一步步朝着滩涂深处走去。夜色渐浓，他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对照着舆图和眼前的景象。
仅走了几十余步，他便发现了不对劲。
虞家修建的那条土黄色的塘堤竟正好落在了他们李家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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