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老太爷虞文正最近碰上了件棘手的事。
他此前发动全族人力物力围海筑塘，眼看着乌岩头那片滩涂的塘堤即将竣工，只待后期翻耕改良，便能生出千亩良田。
可就在这临门一脚的关头，却杀出个李家来。
那李家族长李秉元，突然遣人送来书信，直言虞家筑塘是非法圈地，声称那片滩涂本是李家祖产，要求虞家立刻停工，不得再插手分毫。
真是岂有此理！
虞文正一想到这事，心头便有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烧起。
塘堤修建本就耗时数月，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木已成舟，李家却跑着过来摘桃子，明摆着是想连地带塘一并夺走。
这李家，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他虞文正快收尾之时来上这么一出。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而此刻，李秉元送来的第二封信正不偏不倚地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信封上那个大大的李字，看得虞文正满心烦躁，额头青筋微微跳动。
“阿爸……”见父亲面色不虞，虞大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出声说道，“可是这李家，又来信了？”
“嗯。”虞文正拿起那封信，连里头信纸上的字都没看一眼，便随手丢到了一旁的炭火盆中。
信纸遇火即燃，很快便被那条火舌吞噬，化为一片片焦黑的灰烬。
“大有，我让你查的李家底细，查得如何了？”虞文正看向自己的儿子，目光锐利，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爸，都查清楚了。”虞大有一字一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这李家本是数代前从明州府慈溪县迁过来的，在兰秀岛根基不深，与本地大族也无人情来往。至于之前信里提及的那片地，确实是他家初代移居此处时连带着盘下来的，只是面积不大，就占那片滩涂的一小角罢了。”
“那便是了。”虞文正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在屋内来回踱步。“乌岩头这地，我是势必要拿下的，至于圈起来的那块地方，若他李秉元早些开口和我来说，我或许还愿意按市价从他手中买下这块地，给他几分颜面。”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虞大有面前，眼神凌厉如刀。
“可他偏偏选在此时发难，晚了！我虞文正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谁能从我手中夺走！”
那虞文正是何许人也，生于当地大族，又是长房独子，自幼便如众星捧月般被族中长辈捧在手心。长大后继承家业，又精研古学，在当地更是颇有威名，何、周、翁、方等本地大姓，皆奉其为上宾。之后又被召入京城为官，自是觉得高人一等，根本不把那根基浅薄的李家放在眼里。
作为这样一个人物的儿子，虞大有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许是自小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与威严之下，他逐渐养成了谨慎的性格，再加上他又不喜读书，学问不及父亲万分之一，故而在面对虞文正时，自觉矮了几分，应对之时更是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若在平时，无论父亲说什么，他一定是照做的。只是现在，虞老太爷的这番态度却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阿爸，虽然这李家在我们兰秀当地不算势大，但我们兰秀岛毕竟隶属明州府管辖。据传，李家和明州府之间还是有些关系在的，还是莫要硬来的好。”他轻声劝道。
虞文正听着儿子这番话，却不以为意，就连语气里都带着几分不屑。
“明州府又如何？让我们的族人，继续在那滩涂动工，李秉元若有异议，让他自己到我虞府来见我，当面说清楚！”
说罢，他又看了眼那炭火盆中早已化为灰烬的信纸。
“这种无关紧要的信贴，以后就不要给我再送上来了。”
虞大有闻言，下意识地擦了擦额上渗出来的细汗，见父亲并未大动肝火，暗暗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应道：
“好的，阿爸，儿子这就去吩咐。”
“兰若的身体，最近好些了没？”虞文正话锋一转，突然问道，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温和。
“听可笙讲，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静养几日。”虞大有说道，“阿爸怎么突然问起这来了，难道是姑姑那边——”
“诶，不提这个。”虞文正摆了摆手，“就算你姑姑没有提起这门亲事，我这个做阿爷的，不能去看望看望自己的孙女吗？走，陪我去看看她。”
说罢，他拎起案边的楠木杖，起身朝着书房门外走去。
……
却说兰若的屋外，几个丫鬟正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气氛热闹得很。
“四喜姐，方才我听门房那几个人说，大少爷今日一大早便骑马出府了，直奔那乌岩头而去，神色急匆匆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静海一边嗑着瓜子，噼里啪啦一顿作响，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四喜忙着手头的活计，头也不抬地说道，“最近咱府上派了不少人手去乌岩头筑塘，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塘堤都快完工了，老太爷这些日子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大少爷去那边，定是去督工的。”
“不是督工那么简单！”静海连忙摆了摆手，环顾四周，见没有外人，便示意观澜、听漪她们凑过头来，附在几人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听门房说，是那乌岩头的李家，说咱们虞家筑塘占了他家的地，闹起来了！李家族长都写信给老太爷了，听说老太爷气得不行！”
“啊，怎会如此？！。”听漪在一旁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随即便被静海捂住了嘴。
“嘘——小声点！” 静海紧张地说道，“被人听见了可不好，府里规定，可不兴在背后议论主子的事。”
“你们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么神秘？”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从里面打了开来，兰若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院里的这几个丫鬟，抱着胳膊说道。
“没，没什么……”几个丫鬟连忙低头，避开三小姐的目光。
“我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李家——”兰若走到了静海面前，挑了挑她的发梢。“怎么，还和我阿爷有关？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小姐。”静海偷偷抬头看了眼兰若，随即低下了头，她似想起了什么，连忙走过去拦在院门口。“夫人说了，您最近要好好静养，天冷地寒的，可不能再往外跑，免得冻坏了身子。”
兰若抬头看了看院墙顶上，果然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岛上从不下雪，可这今年的冬天却来得特别快。
就在她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溜出去看热闹时，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笃笃声。
“让我看看，小兰若有没有好点了。”
听声音，原来是阿爷来了，身边还跟着阿爸。
“阿爷！阿爸！”
见祖父和父亲来看自己了，兰若一阵欣喜，快步跑上前去迎接，身后的丫鬟们也忙不迭地快速整理了下仪容，垂手侍立在一旁。
虞文正一见到孙女，脸上的阴沉便尽数散去，此前身上那狠戾的气场也消减了几分。
见兰若面色红润，脚步轻快，不似之前林可笙口中那般虚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听你阿爸说，你最近身体好了些，阿爷便过来看看你。”虞文正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交给兰若。“喏，这是你向来爱看的志怪小说，阿爷怕你这段时间在院里关得闷了，专门托人去明州城的书坊里买了带过来，无聊的时候读来打发打发辰光。”
“谢谢阿爷！”
兰若接过那册志怪小说，随手交给身旁的四喜，让她拿去屋里收好。
“您不用太过担心我，您看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她说罢，张开双臂，转了几个圈，“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兰若，在阿爷面前要稳重些，不可如此跳脱，坏了规矩。” 虞大有在一旁低声提醒，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诶——”虞文正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女孩子家，开心自在最重要，何必拘着那些俗礼。大有，你就是太死板了。”
“是……阿爸。”虞大有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虞文正又上下打量了兰若一番，见孙女在今天这天气里穿得似有些单薄，便顺手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亲手披在了兰若身上。
“这是我在京城为官时候所得，用的都是那上好的料子，你穿着正好，如今就送你了。”虞文正对兰若笑着说道，又转过头去对身旁的下人吩咐道：“我屋子里剩下那几件上好的裘袍，也都分给景启、景声、兰心他们吧，天冷了，小心孩子们着凉。”
“阿爸有心了。”虞大有在一旁附和道。
虞文正倒是没接他的话，自顾自地理着兰若身上那件大氅。
“阿爷，”兰若突然想起方才丫鬟们的议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最近乌岩头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话的虞文正愣了一下，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兰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兰若！” 虞大有连忙低声喝止，对着女儿拼命使眼色。
老爷子本就为着这事烦心得很，如今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往这个枪口上去撞。
可兰若却无视了虞大有的提醒，在阿爷面前，她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
“听说有个李家，非说乌岩头那片滩涂是他家的土地，和我们虞家起了冲突？”
虞文正听到这话倒不恼，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反而是轻轻一笑。
“那小小李家，阿爷可不放在眼里。至于府上的事，都有你阿爷、阿爸、二叔、哥哥在操心，你呀，只需要把身体养好，安心地待在家里就好。”
说罢，他对着环视了一圈院子里的仆人，厉声喝道：“哪个不长眼的，在三小姐面前乱嚼口舌？府里的规矩都忘了吗？主子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四喜等人当即扑通跪了一片，兰若见丫鬟们吓得可怜，连忙拉了拉阿爷的衣袖。
“阿爷，您别生气，这和她们无关。”
虞文正原本也没准备发火，只是想借着这事敲打下下人们，免得乱传口舌，引起是非。既见兰若这么说，便也骑驴下坡，冷声说道：
“这段时间，关于府上筑塘一事，一概不许乱嚼舌根，若让我听到半句，定饶不得！还不快起来？”
“谢谢老太爷！谢谢三小姐！”丫鬟们连忙磕头谢恩，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着头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虞文正又陪兰若说了会儿话，又叮嘱她多穿些衣服，别着凉，这才带着虞大有离开。
可走到院门口时，虞文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兰若的房门，眼神复杂。
他何尝不知道，李家背后或许有明州府的人撑腰，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更何况，兰若和何家的亲事正在敲定中，不能因为这些事惹得节外生枝。
“大有。”
“阿爸，儿子在。”听到父亲喊自己，虞大有快步向前一步应道。
“最近兰若和以舟的婚事，我看是得好好议议了。”虞文正搓了搓手，抬头看向那灰蒙蒙的天。“另外，备下马车，再去给你姑姑那边送个贴，就说我过几日要去何家看看她。”
他还要再去见见自己的外甥何照，这位名震浙东的兰秀名士，或许在乌岩头那件事上，能有点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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