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正月,上元夜。
朱雀长街倏然亮起千盏琉璃灯时,整座长安城便好似坠入了梦境。月光揉碎在护城河的涟漪间,画舫的少女笑语盈盈,琴声悠悠。忽听得九霄声动,烟火迸溅,如女娲补天的彩石簌簌落入人间。正所谓:
千树鎏金沉璧月,九重烟火碎银河
望着夜景,阿鸾的赤足陷进砖缝积雪里,羊脂玉牌正卡在最窄处,其上的纹饰在月光下流转,忽而化作《周易》乾卦初爻的潜龙,忽而变作玉真观壁画里衔着人骨的鸾鸟。
“小乞丐,也配捡金吾卫的腰牌?”三个戴昆仑奴面具的汉子围了过来,他们腰间蹀躞带挂着相同的鎏金鱼符,靴底沾着醉仙楼特供的玫瑰膏,香得发臭。
“这该不会是哑巴吧!连‘大人饶命’都喊不出……”??面具下传来一阵闷笑。阿鸾攥着那个玉牌不吭声,一个箭步冲进醉仙楼后巷,比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跑了。惊得偷吃正欢的胖橘猫“喵”地炸毛跳开,溅得她满身的污水,一脸的泥泞。
“头儿,追么?”愣在原地的矮个金吾卫突然问道。
“放屁!当然追!让这小娘皮跑了,老子剥了你们的皮!”领头的拿着刀鞘,抽了一下那个长得跟矮冬瓜似的手下。
阿鸾猫腰一窜,灵巧地穿过晾衣绳,瞥了眼竹竿上的亵衣,随后她嘴角翘了一下,猛地一扯,用力一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扬。
“啊啊啊!什么东西?”
“是……是红绸肚兜……”
“上面还绣着鸳鸯戏水!”最年轻的金吾卫突然红了脸,好似还沉浸在昨日的温柔乡里。
巷口的王婆嗑着瓜子看热闹:“哎哟,金吾卫现在改收姑娘家的贴身物件啦?”
最矮的那个金吾卫急得直跳脚:“王婆婆!我们是在办案!”
“办案?”王婆吐掉瓜子壳,“办案办到人家姑娘的肚兜上,老婆子我可要报官了!”
趁着这几人手忙脚乱,阿鸾一脚踹翻了醉仙楼后厨堆放剩菜汤汁的木桶。油腻的汤汁菜叶混着鱼骨馊饭泼洒一地,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为首的金吾卫踉跄着身子,刚扯开挂在脸上的肚兜,突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进了酱缸里。
“老大!您没事吧?”两个手下手忙脚乱地想要拉他出来。
“别管我!追!”酱缸里传来闷闷的吼声,还不停地冒出一串泡泡。
阿鸾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满脸通红。这时她疑惑地看着手中攥着的那个惹祸的玉牌,眉毛微蹙,羊脂玉雕刻的花纹栩栩如生,与金吾卫所佩戴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喂!小乞丐!”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阿鸾抬头望去,醉仙楼的歌姬红袖正倚在轩窗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笑道:“要不要上来躲躲?”还没等她回应,阁楼上就甩下一条红绸带。手刚接触,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在那儿!”
“快抓住她!”
雕花窗棂刚在身后“咔哒”一声落下,楼下便传来金吾卫的怒吼:“小混蛋!你跑不掉的!”,红袖冲阿鸾笑道:“哟,小丫头本事不小啊!连金吾卫都敢惹?”
楼下最年轻的那个金吾卫指着二楼窗户大喊:“老大!我看见她们了!”
领头的金吾卫怒吼:“那还等什么?上楼抓人!”
“可是……”最矮的小兵弱弱地说,“醉仙楼的妈妈说……要上楼得先点壶酒……”
“什么?!”
“最便宜的女儿红……要二两银子……”
“刚刚从这出去时,身上的银钱已经花光了!”
“……”
楼下争吵声不断,阿鸾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罗衫长裙的女子,心中百转千回:“你……为何要救我?莫非是要我卖身为奴?还是……”她下意识蜷缩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还是什么?你是想说‘逼良为娼’吧!”红袖嫌恶地撇了撇嘴。
“那你救我作甚?难道不是楼里缺姑娘?”阿鸾仍不放心地追问。
“就算楼里缺姑娘,也不能随便找个乞丐充数啊!”红袖不屑地上下打量着她,“我身边缺个跑腿送信的,你只要按时把信送到就成。”
“跑腿?”阿鸾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暗自盘算着这差事倒是不错。
“没错,月钱二两银子。”
“二两?”阿鸾瞪大眼睛,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数了又数,眉头紧蹙。虽说二两银子不算多,但对一个乞丐来说,已经足够填饱肚子了。她心里直犯嘀咕: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就砸到我头上了?难道是佛祖保佑?但对于神佛她一般是不信的,若求佛有用,天下就没有那么多人饿死了!
“对!二两银子,若是干得好,说不定还有赏钱呢。”红袖眯着眼睛,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阿鸾心里直打鼓,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红袖一眼,装作顺从地点了点头。红袖转身推开房门,临出门前又回头叮嘱道:“这会儿楼里客人正多,你且在这儿老实待着,待会儿自会有小厮领你出去。”
“哦……”阿鸾随便应了一声。红袖见她应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醉仙楼二楼人声嘈杂,管弦丝竹之音与跑堂伙计“借过借过”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吟诗作赋之声与赌鬼“开大!开小!”的嘶吼声混织在一起,男女情爱之声与歌姬舞女的环佩叮当此起彼伏。此时对面房内骤然传来琵琶断弦声,阿鸾循声追去,嘴里衔着刚刚捡的玉牌,生怕发出声响被人发现。她趴在窗棂边上,透过缝隙向内窥视,两个女人的身影很是怪异。其中一个背对着窗户,衣袂飘飘,清寂脱俗。
“疼吗?”那背影忽然开口。被缚着的那个,纱衣早被汗浸透了,像是被雨水淋湿的美人。烛火一照,满身的青痕浮现而出,活似宣纸上晕开的靛蓝。她嘴角微翘,笑容古怪至极,眼神早熬成了两盏冷茶,连痛楚都沏不出滋味。缚在身上的绳索比情人的臂弯更教她踏实,可身子偏不听话地发颤,每抖一下,都像有蝴蝶在伤口里扑棱。这折磨于她,横竖都是疼,倒不如尽情享受此刻的欢愉。
“还要么?”那女人声音像刀尖在瓷器上刮。回应她的只有一声清脆的鞭响,和随之而来的压抑呻吟,使得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阿鸾捂着嘴,心跳如擂鼓。恐惧这东西最奇怪,明明怕得要死,偏又黏着人不肯走,倒像件湿衣裳贴在背上。
薛楚儿忽然“嗤”地笑出声来:“殿下好雅兴,上元夜放着满城灯火不看,倒来折腾奴婢这副残躯。”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分明是受制于人,倒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妩媚。阿鸾听得“殿下”二字,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顾瞪圆了双眼。
“楚娘说笑了!满城灯笼照的都是死物,哪及得上楚娘这沟壑纵横的身子?”那女人用金钗拨弄着薛楚儿的纱衣笑道:“难怪京城的公子哥皆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薛楚儿咳了咳血笑道:“难道公主殿下今日来,是要与奴婢论这皮囊之欢?您可知这石榴裙下埋着多少枯骨,那些公子哥追捧的哪里是奴婢,只不过是心底摆脱不掉的欲念罢了!难道殿下不是如此?即使拥有这尊贵的身份,也摆脱不了贪、嗔、痴……世人把灯影当明月,把**当真情,而今日殿下来寻奴婢,求的究竟是超脱,还是更深的沉沦?”
轩窗外,阿鸾看见薛楚儿的影子在纱幔上剧烈颤抖,像只被金线穿透翅膀的蛾。
“纵使沉沦,也是本宫亲手选的路。”公主看着被血浸染的曲谱,显现而出的“莨菪”二字,低声笑道:“楚娘倒是好算计!竟把……刻进宫商角徵羽里,名震大唐的《霓裳》曲谱竟然还是一本药方……不对……是毒方!你说可笑不可笑?”抚上薛楚儿颤抖的下颌继续说道:“琴弦既能度亡者之魂,亦能锁生者之喉,冤死在楚娘仙音妙曲下的枯骨不少吧!”话音未落,她突然停住,因为阿鸾的影子映在染血的窗纸上,像个幽灵一样晃动。“哎呀,有趣!刚说冤魂便来了只小鬼?”她的裙摆扫过满地碎瓷片,随手掷出九鸾钗,将铜灯击得粉碎,戏谑地说道:“既然来了,便留下吧!琴弦下的冤魂多你一个也不多!”
随着一声巨响传来,黑暗中三道白影破窗而出,他们手持青玉拂尘,尘尾银丝在月光下绷直如剑——正是“三才剑阵”的起手式。为首的女道士左手结印,拂尘横扫过醉仙楼飞檐,瓦当上积存的雪沫簌簌震落。
阿鸾大惊,连忙滚进了醉仙楼的后巷,那吃饱了正在打盹的胖橘猫,再次被她惊得跳起,不知打翻了何物,发出“砰砰”的声响。
“臭丫头!竟敢偷听殿下的谈话,真是活腻了!”清虚子手持青玉拂尘,尘尾银丝随风摆动,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与她所说的话甚是不般配。
“师姐!快看!这丫头身上有师尊的……”清微子瞥见了阿鸾腰间的玉佩,惊呼道。
“此物已消失多年,今日出现却不知是真是假。殿下曾派人寻找,没想到今日竟出现在了一个小丫头身上。”清虚子兴奋地说道,“交出来吧!玉真观的天枢符,不是你这等市井蝼蚁该拥有的。”拂尘快如闪电,如银蛇般向阿鸾缠去。
阿鸾被吓得一哆嗦,慌忙后退几步,笑道:“堂堂玉真观的道姑竟觊觎一个小乞丐的物件,说出去怕不是被笑掉大牙!既然在本姑娘手中,那就是本姑娘的,再说了上面有你们的名字吗?”阿鸾翻了翻玉牌,“再……再说了就算是你们的,你们想拿回去,不得付点银子!这点规矩难道还要我说!”对那三个道姑不屑地瞥了瞥眼继续说道:“再……再……再说了就算你们想买,本姑娘还未必想卖!”
清虚子皱眉,笑意中带着几分嗔怒:“放肆!你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交出玉佩,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师姐!你跟她废什么话!直接杀了吧!”清微子提剑便向阿鸾直刺而去。
剑锋划破阿鸾袖管时,一树辛夷花突然被夜风吹落。花瓣混着雪片灌进巷道,迷了众人的眼。阿鸾趁机扑向墙角狗洞,随后便听见了清虚子冷笑:“跑得倒是快!”
“师妹,你这若是再偏三分,就该划破她的喉咙了。”清虚子晃了晃拂尘上的花瓣说道。
清微子冷笑道:“师姐何必说教?当年师尊传授‘三才剑阵’时,可是让你我三人立过血誓的。难道我会为了素不相识之人违背誓言,背叛同门吗?再者说要不是被那花粉迷了眼,我会……”她突然转向正在揉眼睛的清灵子,“小师妹,你方才为何故意放水?那阵东风来得未免太巧了。”
清灵子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匕首。“二师姐错怪我了,”她声音细若蚊蝇,“那阵风分明是师姐剑势带起的罡气,怕是师姐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了吧!”
清虚子突然掐住清灵子的手腕,露出了她衣袖上沾染的辛夷花粉:“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年你在乱葬岗快饿死时,可是师尊将你捡回来的。这些年传你道法,难道你就是这样报答师门?”她猛地将人掼在墙上,“说!那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
清灵子绽开一抹天真笑靥,吃痛地道:“师姐说笑了……”
巷道外突然传来金吾卫的脚步声,清微子猛然扯开两人:“够了!你们难道忘了当年师尊暴毙前的嘱托吗?还有你们真以为师尊之死是因为试药?”她掀开道袍,心口赫然露出一道陈年的剑伤。
清虚子闻言,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三才剑阵’的杀招!”盯着清微子那道陈年剑伤,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往事,“这剑法……当年师尊虽说这只是普通剑法,但这最后一式……却是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妹才知道的。”
阿鸾躲在狗洞另一侧的柴垛后面,寒风吹起的雪沫粘在了她的脸上,冷得瑟瑟发抖,对那三个道姑恨得咬牙切齿,骂道:“你们三个到底有完没完!”而那三人却充耳不闻,已然忘却了阿鸾似的。
巷内三人仍在僵持,清虚子的拂尘突然缠住清灵子的银雀簪,簪花碎裂,一粒蜡丸滚落坠地。清微子用剑挑破蜡丸,浓烈的莨菪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禁军配发的行军散,”她用靴底碾碎“但掺了双倍量的天仙子——你在替谁办事?右威卫还是……东宫?”
金吾卫的火把已将巷口映得通红。清灵子突然笑道:“师姐啊师姐,你的眼界还是这般狭隘——右威卫?东宫?这些蝼蚁也配驱使我?”,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道姑,此刻眼中竟闪烁着太极殿檐兽般的凶光,“师姐不如猜猜,三年前的上元夜,师尊为何偏要在炼制九转丹时突发心疾?”
清虚子的剑尖猛地一颤:“九转丹……是给圣人炼的续命丹!”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所以师尊不是死于心疾,而是……”
清灵子轻抚簪上残蜡:“师姐终于想明白了?那炉丹本该让圣人体内丹毒发作,谁知师尊临时换了药引……”她突然被清微子掐住咽喉抵在墙上。
“你换了天仙子!”清微子声音嘶哑,“难怪圣人服丹后狂躁吐血,师尊却……”
清灵子咯咯笑起来:“二位师姐可知,当年试药的狸猫死前会疯狂撕咬自己?就像……现在的圣人。”
“……”
阿鸾瑟缩在柴垛后,呼吸凝成了白霜,她看向身后的暗渠,那是唯一的生路。突然,巷中传来衣袂翻飞的破空声,紧接着金吾卫的箭矢呼啸着划破夜空。
“拦住她!”清虚子厉声喝道,“那丫头手里有公主找寻多年的……快截住她!”
阿鸾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污水,腰间玉牌在水流冲击下一分为二,里面暗藏的绢帛随水舒展。雌黄墨迹遇水晕染,显现出一行谶言:“凤雏坠尘,九蟠纹现;霜刃破瘴,雪映东宫。”墨痕游走间,长安城地下暗渠舆图渐渐浮现,如褪色绣样被污水浸出狰狞本色。突然漩涡骤起,舆图被暗流吞噬,她随之坠向深渊。
金吾卫的箭矢突然钉在了暗渠边,为首的旅帅喝斥道:“左卫率府办案,闲杂人等赶快离开……玉真观的道姑,你们怎会识得武德年间封存的密道?难道不知此处已被朝廷下令封禁,若是再向前可就违反律令了!”
清虚子拂尘银丝突然缠住旅帅腕甲:“贫道奉玉真公主令,追查逆党,不料那贼人竟逃到了此处。倒是将军该解释,为何金吾卫的箭簇会出现在私铸坊的暗井边?”
“私铸坊暗井?你们公主真会找地方,难道就不怕犯了这欺君之罪?”旅帅轻笑一声,随即俯身拾起水中漂浮而来的绢帛。“凤雏坠尘……雪映东宫!不知又是哪个疯子的诳语!”随即又瞥了一眼上面显现出的图纸,“可惜你们玉真观永远得不到完整的地下暗渠脉络图,但这舆图似乎……”
清虚子冷笑,手腕轻抖,袖中突然飞出一截雪蚕丝,丝线上串着七枚刻有井字的铜钱:“那将军可认得这个?天宝二年,陛下赐给玉真公主的压胜钱……”透过月光的斜射,最后那枚钱币上的字——不是“井”,而是被利器改刻的“铸”字。
“你别告诉我,这私铸坊铸的是这压胜钱!”旅帅嗤笑道,随即递过手上的绢帛。
“师姐快看这个,”清微子接过丝绢,指尖发颤,声音压得极低,“这上面所绘制的舆图,竟与师尊丹房密室里的分毫不差……还有这丝线……”
清虚子突然捂住她的嘴,死死的盯着那丝帛,低声说到:“那是前太子妃最喜爱的蹙金绣。”
上元夜的烟花更加绚烂了,满城的灯火与之辉映,河灯似乎也在诉说着这盛世美景,一直沿河流到了曲江池。醉仙楼传来薛楚儿的唱词:“九重春色……九重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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