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好的打手,”帕顿迎着他的视线,看不出害怕,语气不卑不亢,“你看到我战斗了。”
潜台词大家都听得懂——收下我做打手,不亏,所以可以留我一条命。
首领盯了他几秒,轻轻一哂,“那我也不可能放过其他人。”
他们此行是为了女人、劳动力,得到一个强力打手固然很好,但不意味着他要放弃其他已到嘴边的肉,“你们虽然人多,但打不过我们,真的拼起来,你们这样的队伍——”他指了指那些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流人,“讨不到任何好处。”
他目光从那些一看就没吃饱且精神萎靡的流人身上掠过,而且这些人占到队伍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意思不言而喻。
帕顿没被恐吓到,依旧平静指出,“你们药物储备很丰富吗?我不觉得你想收获一队伤痕累累的人质,然后回去还要给他们养伤。”
首领睨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哼笑,“我放过你们,你们就心甘情愿的跟我走?”
要是有这种好事,他们一开始还会抵抗得那么凶吗?现在无非是被分隔两端,想汇合人群,才示弱。
帕顿这次沉默了半晌,目光在身前和身后的众流人身上依次扫过,才低沉答道,“或许有不愿意的,但也会有愿意的。你至少可以带走一些毫发无伤、不想反抗的人。”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种情况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拼命抵抗、固执地选择那个被流放的终点。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无法被忽视的原因是,即便是顺利抵达,流人的身份使得他们只能被编入“杂户”或“官户”户籍,虽高于奴隶,但低于平民,往往被称为贱民。
在流放地落户后,流人不得擅自离开流放地,即便婚配,也依然需要参加强制劳役或军事辅助,最惨的是朝廷对流人实施的监管措施不仅有驻军管控,还有里甲连坐。
里甲连坐最残忍之处在于流人需登记于当地里甲,互相监督,逃亡者株连邻里。所以每一个人都是监督他们的眼睛,没有自由,没有片刻真正的喘息。
心大的人或许不在意,但心思敏感的人永远都摆不脱自己从此是“贱民”、永远低人一等的自卑。
退一万步说,就算心比天大,对这些都不在意,仍然有最严峻的问题——生存困境。西域环境恶劣,流人死亡率居高不下。即使百姓们多不识字、没阅读过那些文书,诸如“行至伊吾,渴死者半”、“半道殒毙,骸骨不收”、“流人至西州,十不存一”……他们没读过这些,但如果在西域的日子美好,那还能叫流放吗?
流放流放,本来就是让人背井离乡、吃尽苦头的。
除了长途跋涉的路途艰辛,即便抵达终点,也不过是另一场噩梦。流人无法摆脱强制劳役的摧残,以西州为例,虽为绿洲,但流人需在烈日下开渠垦荒,役簿记载“流人日作六个时辰”,过劳致死十分普遍。修筑烽燧、城墙时,流人常被征调搬运巨石,比如吐鲁番文书曾记载“流人李阿奴运石伤脊而亡”,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除开强制劳役,气候与疾病、食物短缺与虐待也始终如影随形,流人来自中原,不适应干燥气候,易患中暑脱水的“热瘴”和沙尘导致的呼吸道疾病“风痹”。此外,密集劳役营地易爆发伤寒、痢疾,《西州医案》记载“流人营大疫,死者相枕”。
流人地位低下,即便每日劳作六个时辰——这几乎是一个人能支撑的体力极限,然而口粮配给竟低于戍卒,敦煌账册显示“流人日给粟二升”,仅够半饱。即便如此,官吏还要克扣,基层军官常贪污流人口粮,导致饥饿。当地驻军、豪强甚至随意驱使乃至虐杀流人,只因唐律规定杀流人罪轻于杀良民。
若有流人想要逃跑,被抓获后通常就地正法,没有下文。
据《开元年间西州流人籍》统计,曾有一批流人200名,抵达后次年仅存47人,死亡率高达76.5%。死亡原因标注为“道亡”(途中死)占40%,“疫死”30%,“劳毙”20%,“逃斩”10%。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有人宁愿被流寇和马贼劫掠,哪怕过得粗糙些,但起码还能算是个人,还能活着。
“让她们过去,”帕顿冷静阐述事实,“起码让亲眷待在一处,然后愿意跟你走的人,你可以带走。”
这个要求在生死关头看起来着实有些多余,但推己及人,已经落到这般境地的流人,和亲眷待在一起确实是活下去的动力。就像他跟埃罗,哪怕都不是体弱求死之人,也依旧靠着对方带来的支撑力量才没失去希望。
首领微微蹙眉,目光扫视过他身后那群一脸疲惫的流人。惊慌、低迷的情绪包围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慌张和麻木。
“好,”他最终缓缓开口,“你说的‘愿意的那些’,我给一炷香的时间。我要一半以上的人,年轻的、有力气的,跟我们走。否则别怪我们抢人了。”
他们毕竟是流寇,不是做慈善的。万一年轻有力气的都跟着流放部队继续走了,留下老弱病残给他们怎么办?
帕顿点头,便要招呼着身后的人群越过流寇,和埃罗、李严他们汇合。
“诶——等等。”首领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把长枪往帕顿身前一横,“你留下。”
帕顿的身体顿了顿,侧头看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我们好几个人,不会觉得把手一举、说一句投降,这事就揭过了吧?”
在流放途中,遭遇马贼或流寇的情况并不罕见,他们要么抢人,要么抢食物,天然就与流放队伍不死不休。而且他们攻击随行兵役时,同样下了死手,并没有手下留情。帕顿可不认为他们是来“拯救”流人的,完全不领情。
但没必要争辩,因为他完全看得出这些人在故意为难他。
他眼睫垂下,沉默片刻又抬起,“你待如何?”
“你留下。”那粗汉咧开一口黄牙,“其他人可以过去,你得留下。”
帕顿眸光微冷,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背后传来一阵骚动——
“你们干什么!别碰她!”有人高喊出声,声音满是愤怒。
转瞬之间,整片人群像被拨动的水面,骚乱沿着一圈圈波动开来。几个流寇正强行拉拽一名年轻女子,她应是想留下来与家人在一起,或本就没打算跟流寇走。然而她生得貌美,即便满面风沙依旧在人群中一枝独秀,早有流寇暗中选中她,由不得她不跟他们走。
那女子惊慌挣扎,身旁的母亲奋力阻拦,却被一拳打翻。
埃罗本想将这对母女拦在身后,却没想到有个男子快他一步,怒喝,“放开她!”他与方才动手拉扯女子的流寇对峙,横刀在身前。
他大概与这对母女是亲眷,因此护在二人身前。
在这个人人宛如惊弓之鸟的时刻,乍然响起的喝令造成短暂的混乱,夹杂着人们受惊的声音,刚刚在缓和下来的局面立刻又紧绷起来,随时可能失控。
帕顿猛地转头,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但已经迟了。
善男信女之辈很难成为流寇。无论他们在过上劫掠的生活前有什么苦衷,但既然走上这条路,手上多少都沾着人命。一旦有混乱,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拿起屠刀拼杀,而不是躲避。
比如现在,稍稍一陷入混乱,他们便立刻发起攻击,兵役们只能挥起武器抵挡。
一旦流人被掳走或者大量死亡,兵役也会被处罚,严重的甚至会被判处死刑。可以说,他们是最抗拒战斗的人——他们有家有口,谁会愿意为流人而战?这种战斗没有功勋,不小心还会伤亡,然而又不能不战。
李严的处境和兵役一致。当帕顿提议让愿意走的流人跟着流寇走的时候,他虽然不情愿,心里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他们这边只余六名兵役,能作为战斗力的满打满算不到十个,如果动起手来,搞不好就要全军覆没。
而帕顿的提议虽然会损失流人,至少兵役和部分流人却可以活下来,即便是跟着流寇走的那部分,也能活下来。
虽然折损了队伍,但流放路途本就艰苦,在劫掠中所有损失再正常不过,朝廷并不会重罚他。只要不是兵役们都活着而流人所剩无几,都算完成任务。
李严几乎都要把心放下来了,然而好运昙花一现,糟糕的局面卷土重来。流寇显然盯上了那个样貌不错的女子,不打算放手。除非他做主把那女子推出去、交给流寇带走。
这和流人自愿离开队伍不一样,就等于他把一个弱女子送给流寇欺辱,他……实在做不出这等事。
他咬了咬牙,微微侧头,用极轻的声音对身旁的埃罗说,“三条路,要么把他们想要的人都交给他们,要么拼了,要么退走西南,进入莫贺延碛,但那条路九死一生。”
埃罗初听到的时候愣了一下,有点疑惑李严为什么要跟他商讨这种事,他只是个流人,而李严是个良心不错的官,官差怎么决定他就怎么服从。但听到后面,他慢慢品出了意思,李严实际上是在问他能不能放弃帕顿,或者说,在问他是去还是留。
眼下帕顿受了伤,又被拦在流寇另一侧回不来,看起来对方打定主意要为难他。如果要选择第一条路,那么帕顿基本也在那个“被交出”的范围内。
埃罗现在是队伍中的最强战力,无论选哪条路,李严都需要他的支持,尤其他根本不认为埃罗会选第一条路,他恐怕就算死在西域,都不会弄丢帕顿。
事实也确实如此。埃罗对上李严的视线,连一秒都不到,就评估了双方的战斗力。他的眼睛蓝得那么深邃,李严在里面看到了犹如整个天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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