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纱绢的触碰轻若无物,却实实在在如平地起惊雷,裴渡捂着下巴猛地往后仰头,耳后的红晕迅速漫上脸侧,似染了朱砂,从耳根到下巴处全是透着血色的红。
谢轻鸿也猝不及防他这般反应,倒像是自己轻薄于他一样,登时也红了脸。不过瞧着他这模样,先前憋在心口的气也便消了。
她觉得,她好像找到了和这位世子未婚夫相处的法子,先前只以为他爱听好话,和夸阿兄一样夸夸就好了,如今才发现他只爱听她的好话,还挺好哄。
向来以直觉来洞察人心,谢轻鸿的直觉告诉自己:他好像很喜欢我。
不为什么,就只是独一份的喜欢。
她戴着帷帽站在原处,只见裴渡还捂着下巴,脸色变来变去,半晌才低声似是埋怨:“你怎么都不打一声招呼就、就亲,多不好。”
谢轻鸿立时恼羞成怒:“我没有亲!”就蹭了蹭,还隔着纱绢呢。
裴渡侧着头不肯看她,闷闷道:“你说了不算,你亲我了。”
谢轻鸿恶声恶气:“亲就亲了,怎么还不准人亲吗?你是我未婚夫,我想亲就亲。”强势的谢氏女就这么强势!
裴渡这才慢慢偏过头来,脸上还透着薄红,此时他的心情如山间溪流激荡,那些久压心中的戾气,尚未经受佛经的洗涤,就在少女温软的触碰里消失殆尽。
他清了清嗓子:“那我也可以想亲就亲吗?”
无情的未婚妻声若莺啼、心似冷铁:“不可以,我会害羞。”然后害羞得一扭身就要钻回马车里。
裴渡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手腕,眼角眉梢都掩不住笑意:“那去端匪窝好不好?你是不是听说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了,我一一讲给你听,好不好?”
谢轻鸿犹豫:“可是好像要大下雨了。”
“只会下一小会,南地夏日的午后就会这样。”裴渡心情极好,“你往后就知道了。”
他下了马,又坐回到马车前,谢轻鸿便顺势坐在他身侧,两人肩膀虚虚靠在一处。没有人说坐马车时要坐在里面,何况她要听传闻,自然理直气壮坐在那里,裴渡慢慢赶起马车。
黄泥土路有些坑洼,她被颠得向裴渡那侧倒去,然后头就被揽着靠在他臂膀上,帷帽斜斜耷拉在一侧。
“我十岁那年,有两个王府低等护卫趁着我父王出去领兵时,想要挟持我向我母妃索要钱财,我母妃性子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哭出来。那两个护卫便以为她好欺负,又加了条件。我便用剑杀了他们。”
他说的轻描淡写,谢轻鸿却从寥寥几句里瞥见少年人的惊心动魄,她静静听着没说话。
“然后是十四岁那年,我父王告诉我,南地有个极为偏僻的山寨,那里极为闭塞落后,比称之为南蛮之地的南地还要落后,那里行人祭、举冥婚,人祭通常是妙龄少女,可那寨子少女越来越少,于是他们走出山寨,在偏僻乡镇里拐走适龄的姑娘 ……”
谢轻鸿听得不由紧张地抓住他的护袖:“南地还有这般落后的地方么?人祭都已消失千年了。”
裴渡:“是啊,可是总有人愚昧无知,妄图邪灵庇佑。所以我找到了那处山寨,寨子里都是普通人,没有凶恶的匪徒,所以打得也不算艰难。艰难的是那些姑娘也以为自己是献祭给神灵的祭品,以为只要献祭就可以获得来生。”
他顿了一顿:“然后在我将山寨端了之后,有个被救下的姑娘自尽身亡,还对神灵起誓要以血肉为引诅咒于我。”
谢轻鸿听得脊背发凉,山匪不可怕,人心却可怕。
“今日都告诉你,所以别再相信我一夜能砍七八十个人头的事了。”裴渡话锋一转,忽而笑起来,“我在你的传闻里,是不是只有残暴冷血?”
谢轻鸿摇摇头,诚实道:“还有阴晴不定和喜怒无常,听说你一言不合就拔剑砍人。你的剑轻易不出鞘,出鞘便见血。”
裴渡:“……”这个似乎有点贴切,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如何该让未婚妻相信自己是个讲道理的君子?
见他无话可说,谢轻鸿弯起眼睛:“不过还有人说你清风朗月,一身正气,我瞧着也是。”
裴渡唇角微弯,甩了甩缰绳,马车速度便快起来,他道:“不过也有人告诉我,说谢家幺女自幼受宠,骄矜可爱,受不得一点委屈。我瞧着也是。”
“骄矜?!”
“我没细听,就只记得可爱了。”
马车轱辘声一路轧过大路,姑娘丹色的发带随风摆动,轻飘飘落在少年郎的肩上,就像是春日里的纸鸢落下,只独独落在那一根枝杈上。
然后一路行至两座山中间的道口,谢轻鸿因未歇晌昏昏欲睡,却听得路边有人大喝一声:“前面的给老子停下,这是飞云寨的地盘,想要从这过,须得花钱来!”
谢轻鸿精神一震,挺起腰背看过去,光天化日居然会被山匪打劫,看来淮州外的这窝山匪确实十分嚣张,难怪裴渡要从越城赶来端了他们,委实不冤。
裴渡适时停下,不过他们不像以往客商那般慌乱,又只是轻车从简两个人,那山匪居然自行上前来,待看得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和姑娘,不由暗唾一声晦气,这种黄毛丫头钱少事贼多,不过还是得按照流程来:“快点,将银子交上来!老子不说第二遍!”
谢轻鸿被裴渡护在身后,听见声音探出半边:“那要多少钱才可以从这里过?”
“少说得五两银,你们两个,十两不二价。”这山匪满脸络腮胡,从说话声音起来像是个年轻人,虽然看着凶神恶煞的,不过血气并不重。
这也是裴渡没有动手的原因,还任由谢轻鸿和他砍价:“太贵了,我们都未成家呢,不如五两银两人吧?我们出行都没带多少银钱。”
山匪眼睛一瞪,大刀拔起来哗哗地挥:“无知小儿,当老子来卖瓜的吗?还不快快掏钱,不然老子这刀可不是耍着玩的!”
谢轻鸿忍不住想看得清楚些,又往前探出半边,露出整张脸来,瞧着他那耍大刀的气势有些咋舌,跟裴渡一剑杀招差的更不是一点半点。
那山匪看清她样子,忽然顿住动作,嫌弃地摆手:“快走快走,不要你们这几两碎银,今日一个都没开张,真是晦气。”
裴渡眼神一沉,猛地拔剑出鞘,剑身反射出太阳的光,微微一闪便抵在了山匪喉头。山匪后知后觉,今日竟是个硬茬子,不过这样的少年见得多,都是花架子。
他默默放下砍刀,道:“少侠误会。”
裴渡冷酷:“眼睛看哪里?”
山匪立时明白过来,默默瞥向旁边:“看山。”
谢轻鸿微笑问:“买路钱要五两银,买山钱要多少?”
然后那山匪十分识时务,知道必是来者不善,立马在前头带路:“您二位这边请,飞云寨就在上面,二位义士侠肝义胆,今日且来飞云寨做客,我们大当家必然盛情款待。”
然后义士二人一进寨子,那带路山匪立马闪到一边,谢轻鸿尚未看清这匪寨格局,也没看见裴渡怎么动的手,待回神过来,满地伤患,那带路山匪谄媚十足:“少侠果真高手风范!”
这叫什么来着?一剑霜寒四十人!
谢轻鸿满心只剩惊叹,由衷道:“你真的好厉害啊!”
“过誉。”冷静的裴世子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眉眼清冷,身姿如松,是天地间独一柄的利剑。
待下了山时,依旧冷静的裴世子认真道:“以后这山头就是你的了。”
谢轻鸿正低头扯着裙摆看路,闻言还未回话,就见他向前两步,半蹲在前面,低声道:“上来,我背你。”
她便不客气地攀上他肩头,感受到他的肩背绷得紧紧的,似是少年心事雀跃,她的心情便也跟着开心起来:“那我要在这山头上种茶树,种一个茶园!”
“好,你种什么都好。”裴渡背着她慢慢向山下走,将晚霞和夜幕都落在后头。
谢轻鸿刚刚上山时没要他背,下山才知道有人背这般舒服,头歪靠在他肩头慢慢就睡了过去,等到夜幕低垂,她迷迷糊糊醒来片刻,却看见林间萤光闪烁,像是星子落入凡尘。
她尚没有清醒,迷迷糊糊问:“裴渡,如果你发现这世间一切都是假的该怎么办啊?就像我们只是一本书里的过客,连姓名都甚少被提起,就和那萤火一样,只在黑夜里看得见。”
“那就自己写一本书,这书里只写我们的故事。”
她问的随意,裴渡却答得认真:“萤火与日月一样,就算是过客,过客也都有自己的事。”
谢轻鸿混混沌沌又要睡过去:“你说的真好。”她迷迷糊糊抬手在他发顶碰了碰,那手势像是呼噜猫儿一样。
裴渡脚步一顿,看这夜色苍茫,想到今夜过后自己怕是会被未来丈母娘的加入拒绝来往的名单,短时间内必不可能像此刻这般近水楼台。
这一瞬间念向胆边生,他轻轻喊了一声:“阿幺。”
谢轻鸿“嗯”了一声,又没听见他继续说话,强忍睡意撑起头,打了个哈欠问:“你喊我做什么?”
裴渡使了个巧劲,将人放在路边大石头上,又低低喊了一声:“阿幺。”
“嗯?”谢轻鸿疑惑歪头。
然后她眼睛就被他的手掌遮住了,失去视觉让她更为敏感,她眼睫微颤,扫在他手心,痒得他心尖乱颤。
“阿幺,我心悦你。”裴渡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亲得克制又温柔,“也心悦一下我,好不好?”
谢轻鸿在他掌心的遮掩下瞪大眼睛,唇边温柔的触感比纱绢相隔的触碰要清晰得多,少年人的心事就从这吻里直白又隐晦地宣泄而出。
耳边只听得见心跳声,脑中只剩下:第八条,裴渡他偷亲我!第九条,裴渡他居然敢亲我!第十条,裴渡说心悦我!
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回了好还是不好,只记得分开时,裴渡唇边掩不住的笑意,眉眼似有春色。
——
裴渡回南王府时,正好赶上南王去佛寺接王妃归来,南王府内没有主人,他径直去了暗室,前几日那胡人刺客就锁在那里,由暗卫严刑拷打了两日,应当问出些什么。
他不懂胡人语,现在却觉得还是要学一学,毕竟阿幺那般聪慧,学什么都快,自己总不能跟着父王学做武夫,免得以后和父王一样,和母妃说不到一块去。
他向来很会汲取前人的经验,并时刻改进。
暗室设在地下,见他下来,守着的暗卫忙上前禀报:“确定是胡人,且他们的目标是掳走谢姑娘,据说是胡人王帐密令,没有前因后果,只给了几个人名,一定要将这几个人带去胡地。”
“人名还有谁?”
“秦国公府秦衡、郑国公府郑璎珞和御史中丞之女宋灵犀。”暗卫将记录下的供述呈上,“对比之下能确定的就是这几人,其中宋灵犀于数日前因邪祟流言被关押在佛塔,后不知所踪,怀疑已被胡人带走。”
裴渡若有所思,这几人难道有什么共通之处吗?若说世家出身,那宋灵犀差了一截,若说文思敏捷,郑璎珞又乏善可陈,若说相貌上乘……那与阿幺相比,其他三人差的又哪是一截?
一定有什么暗地里的联系是他未曾注意到的,暂且不管宋灵犀,他知道秦郑二人于年初害阿幺落水生了场重病,三家便生了些龃龉。
难道是彼此对立的家族关系?不,不对,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一时间的龃龉并不算什么。且若因家族之故,那要掳走的也该是家族传承人。
暗卫道:“那宋灵犀因年初落水后像是变了个人,还引起兴德帝注意,特叫人盯着,时时回禀,后来她写出《望海潮》一诗,兴德帝起了疑心,才说她是邪祟附身。”
“落水病重后似变了个人?”裴渡眸光微亮,原来如此,这就是共通之处,又问,“他们是怎么入国境的?竟还到了淮州去。”
“这些胡人是去岁和谈时就入了境内,化作周边小国客商,在各地来往买卖货物,因文牒是兴德帝去岁亲批,一直也没查出什么。”
去岁兴德帝刚登基,为彰显大国威仪,好有万国来朝的盛况,给周边小国发了许多通关文牒,说是保护商路通畅,却不知此举让胡人钻了许多空子。
裴渡轻哂:“成事不足。”
暗卫使了个眼色,裴渡会意:“问出有没有同伙,若问不出就杀了吧,这般细作也没什么用。”
他正待离开,暗室深处忽然有人大喊:“南王世子,我名乌纳达,是乌石兰拓的兄弟,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只告诉你!”
裴渡走近,看着这位据说是乌石兰拓的兄弟,哂笑:“你的盛国官话学的比你兄弟强。”
乌纳达被关押了几日,刑讯了好几轮,早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只是求生的信念支撑着,一听这南王世子竟真像传闻中那样不留活口,顿时不敢再憋着,本来自己这回就是跟着蹭个功劳,如何能想到会撞在南王世子的手里?
这可是位活阎王!
他忙谄笑:“我觉得你们这话听着好听。我真知道秘密,是我兄弟告诉我的,他是王上的心腹,知道很多秘密!”
“你说。”裴渡好整以暇。
“我们大祭司夜观天象,发现有天女星降落,于是王上命我们来寻天女星,是想娶作王后。并非要冒犯贵国,咱们两国邦交那可是签了十年盟约啊。”乌纳达不觉得这有什么,就和以前哪位帝王夜梦仙女一样,传出来也是风流韵事一桩,想必盛国人应该都懂的。
裴渡冷冷盯着他,向后打了个手势,毫不留情转身离去。
待回屋正要换一身衣裳,护卫来请:“听闻世子归来,王爷请您去书房议事。”
刚入书房,迎面一本厚如砖头的书就砸过来,他面不改色接住,顺手放在一旁:“父王。”
南王怒不可遏:“你还当我是你父王?叫你去佛寺静心,你竟然又偷偷跑了?!还带……你未婚妻去端了个匪窝?老子一定要告诉谢稳,让他改日把你打死好了,也免得跟我做亲家,还要来骂我教子无方!”
裴渡没忍住炫耀之心:“阿幺心悦于我,自然愿意陪我。”
南王:“???”你在讲什么鬼话?连小名都叫上了?不是你有问题就是我有问题。
入v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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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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