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晓出生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小海村,那里民风淳朴,她自小没了娘,是哥哥和父亲带大的。
那时候她不叫谭晓,她叫……海珍珠。
一整个村子都以海为姓,珍珠则是家人对她的爱。
海珍珠本来会和村子里的所有姑娘们一样,织布捕鱼,捞珍珠晒海带,到了年龄就成亲生子,慢悠悠地度过平静的无聊的安稳的一眼望到头的一生。
可是对社会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老病死都是劫,避不开躲不掉的劫。
海珍珠的出生是母亲的劫,父亲的苍老是劫,哥哥的病也是劫。
海珍珠看着父亲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看着哥哥本来宽大的背越来越佝偻,她很无措,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她越来越远。
珍珠啊珍珠,你是大海赐予的宝贝,可这个宝贝救不了任何人。
珍珠很缺钱,她没日没夜地织渔网,捕鱼,下海捞珍珠。
小小的手长满冻疮和茧子,小小的脸被海风吹被烈阳晒。
珍珠和世界上所有的渔女一样,流着苦涩的泪,如海水一样又苦又咸的泪。
那一日她带了好不容易捕到的珍珠去城里卖,她穿着的衣服太寒酸,所以被大老板为难了。
“小妮子,你这珍珠成色不好,我们最多给出半价。”那个老板把珍珠放进盒子中细细观赏,却不掏钱。
“什么?”海珍珠无措极了,“可是……怎么可能,这珍珠怎么能算成色不好?王老板您再仔细看看,我给的价钱已经很良心了……”
王老板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最多半价!爱卖不卖,真是穷人事多!”
“王老板,这次真的不行,您看我们都是老顾客了,我下次找到好珍珠还来给您做生意好不好?”
“王老板我现在真的急着用钱,您就稍微把价格再提高一点儿……”
珍珠哀求着一个更高的价格,父亲和哥哥需要吃饭,需要抓药,她还要去买柴火,她真的不能接受这个价格。
王老板置之不理,珍珠见状知道说不通了,便伸手:“那王老板把东西还给我,我不卖了!”
赚钱要紧,其余的老板总不会也给这么低的价格。
王老板朝两个粗壮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二人就朝着珍珠走来。
珍珠警惕地后退:“你们要做什么?”
王老板笑着:“珍珠啊,把什么还给你,我怎么听不懂?”
珍珠瞪大眼睛,她着急:“你把东西还给我!”
“那是我要卖了抓药买饭的,你还给我!”
回应珍珠的是两个家丁的一顿揍。
珍珠很瘦,她蜷缩着,两个家丁甚至觉得揍她都硌骨头,他们朝她吐口水。
“把东西还给……还给我……”珍珠浑身都疼,但她执着地爬起来。
一把漂亮的飞刀擦着珍珠的手背划过去,割出了一串血珠,也把那个王老板肩上的衣服钉入木柜的板子。
珍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件漂亮的绿色衣服,和那个骄傲又美丽的人。
珍珠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接触得最多的是村里和她一样的渔女,然后就是城里那些漂亮高贵的小姐夫人,还有那些丫鬟或者路边烙饼的婶婶妹妹。
这个女人的背很直,她很高,竖着马尾,她腰上挂了一把剑,她是江湖里的人。
女人从王老板手里拿出她的珍珠,随手丢给她,然后一剑捅死了王老板,从始至终,女人都没看过珍珠一眼。
珍珠被吓到了,王老板吐着血死去,绿衣服的女人已经走远。
珍珠永远都记得那个背影,她突然想明白,原来这个世上还可以有人像那位女侠一样活着,她很羡慕那个漂亮的女侠。
那一身衣服她赚三辈子的钱都买不到,那把剑好漂亮,比海边最漂亮的贝壳和海螺都更好看,那位女侠好飒爽,珍珠从没见过这样利落的女人。
女侠走远了,珍珠听见外面有看热闹的人说她好像是叫裴鸣月。
珍珠不会写这几个字,她只会写自己一家人的名字。
不过珍珠想着,是明月吗?这位女侠确实像夜里天上的月亮一样夺目。
明月,明月,珍珠也想做明月一样的女人,她不想当海底的珍珠,她想当天上的月亮。
珍珠在另一个老板那里卖了货,她抱着药和食物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不过她不怕,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何况今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很亮。
走得离村子渐渐近了,谭晓闻到一股血味。
她也听见了一些低低的哭泣声,好像是村头的大娘。
谭晓也不知道为什么,步子越来越慢,血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新鲜。
直到她在地上看见一具新鲜的尸体,是老村长的。
珍珠愣住一会儿,心跳剧烈加速,她疯了般朝家跑去。
她怕,她怕这些东西。
她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跑过拐角,珍珠的步子停住,手里的东西全都落在地上。
哥哥靠在家门边,心口插了一把小飞刀。
珍珠捂着嘴落泪,她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哥哥,哥哥已经硬了,死不瞑目。
珍珠进屋去床上看父亲,父亲也已经死了。他僵在床上,手里还攥着几块红色的布,那是父亲想用来给她做嫁衣的布料,父亲怕她以后无依无靠,早早地便开始替她物色合适的丈夫人选。
父亲的心口也有一把小飞刀。
珍珠望着那飞刀怔然出神,她见过这个漂亮飞刀的。
窗外有风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珍珠看过去,只看到两个影子一路打着,他们追逐到了一个小渔船上。
月下,那个绿衣服的女子将另一个人一刀抹喉。
珍珠也见过这个人的。
明月,明月,海上的明月,珍珠看着她擦了剑离去,珍珠看着天上的月亮西沉进海,枯坐一夜。
自那夜之后珍珠就离开了小海村,那一夜的村中死了很多人,少一个尸体别人也只是以为掉海里了。
珍珠在世间求生,她其实不敢奢求报仇,她知道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而那个人是明月。
瘦弱的女孩子很难在世间活下去的,珍珠几经辗转沦为无生涯的奴隶。
命运弄人,珍珠在无生涯又一次遇见那个她记了好久好久的身影,她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裴鸣月。
争鸣的鸣,不是明月的明。
珍珠很想杀了她,可是珍珠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一个小小的奴隶妄想杀死无生涯的大长老?
简直荒唐又可笑。
但是珍珠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这个机会,她通过考核,她见到了古源康,鼎鼎有名的无生涯涯主。
古源康见的不只是珍珠,还有另外两个人,后来这两个人都和她一起成了裴鸣月的徒弟。
涯主真是忌惮极了那位鼎鼎有名的裴长老,不过还好他忌惮裴鸣月,否则自己是没机会走到裴鸣月面前的。
涯主把他们三个人都分给裴鸣月做徒弟,让紫衣侍把他们直接领到起月居去。
那位鸣月长老正在写字,她听着紫衣侍的阿谀奉承和口蜜腹剑,头也不抬。
直到紫衣侍离去,把他们留下。
把他们三个手无寸铁的人留在裴鸣月这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手里。
珍珠心中起了畏惧,她会不会被裴鸣月直接杀死?
珍珠袖中藏了一支连夜打磨得很利的簪子,她有些颤抖。
裴鸣月终于写完那一页的字,抬起头来。
珍珠觉得她一丁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高傲强大,令她尊敬令她畏惧令她憎恶。
还是畏惧的情感更重些,珍珠和另外两个人都想跪下。
跪下求师父认了他们这三个徒弟,跪下求鸣月长老饶他们一命。
跪下求生。
“啧……”可是裴鸣月的声音比膝盖的酸软先到,“别抖,也别跪。”
于是珍珠撑住了没有跪下去。
裴鸣月问她叫什么名字,珍珠攥着拳头说不出话。
高高在上的鸣月长老当然不可能记得珍珠,珍珠敬过她一个下午,珍珠余生都恨她,可是她甚至没正面瞧到过珍珠的脸。
裴鸣月说既然没有名字,那她来取一个。
鸣月长老亲自落笔。
书中起字论事为谭,日出天亮为晓,就叫谭晓。
鸣月长老让珍珠拿着这一张纸去改名,有个紫衣侍说她好福气,鸣月长老亲自赐名。
谭晓看着那两个字,她不认识,也不懂。
江湖人的恩恩怨怨算不清,谭晓本来也没打算理清,她只想把自己的仇报了。
拜入裴鸣月门下之后,谭晓每时每刻都无比地厌烦这一切。
仇人就在眼前,可她杀不了这个人,她还得卑躬屈膝地讨好这个人,还得尊敬她陪她演戏,扮演一对好师徒。
裴鸣月管教得很严,她为人的确毒辣。
谭晓他们才拜入她门下半年的时间,师弟师妹就都死了。
一个死在任务里,一个死在裴鸣月养的一堆毒蝎子中。
师弟师妹都是可怜人。
谭晓本来以为自己很快也会死,可是她没想到她坚持下来了。
她不仅活着,还活了很久,她甚至在江湖上开始出名,她甚至在无生涯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可令谭晓痛苦的是,她明白这一切的成就都离不开裴鸣月。
裴鸣月在任务中救过好几次她的命,裴鸣月替她解决那些出言不逊的师兄,师父手把手地指导她武功剑术,教她自保。
师父的名声和人脉都给她用,谭晓一步一步走到了从前不敢奢望的位置。
恨她吗?十几岁的珍珠当然恨。
可是二十多岁的谭晓做不到坦坦荡荡地恨这个人。
因为谭晓的心变了,因为死去的人都已经模糊,而她现在所拥有的太过珍贵。
父亲和哥哥的死亡固然令珍珠心痛,但是谭晓迷恋裴鸣月交给她的一切东西。
金钱,权力,地位,能力,名声。
裴鸣月待她不薄。
如果要用这些东西去换父亲和哥哥活过来……谭晓自私地认为,她绝对不会愿意的。
一个卑微的渔女和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客,傻子才会选错。
当然谭晓也不会忠于裴鸣月,毕竟裴鸣月许多时候确实能算心狠手辣,说不定哪一天刀子就会对准自己。
对谭晓来说,敬她和害她,并不冲突。
古源康利用谭晓来暗中给裴鸣月使绊子,谭晓利用裴鸣月来不断抬举自己。
谭晓安心地等待着裴鸣月被耗空的那一天。
谭晓就像一支藤蔓,慢慢绞上这棵青松,汲取养料使自己越来越粗壮。
谭晓的名声比裴鸣月好多了,甚至有人称她有君子之风。
当谭晓又一次遇到小海村村头颠沛流离的大娘时,她决定坐实这“君子之风”的夸赞。
找个地方把这些人供着养着,谭晓觉得自己就算是对得起那个没用的小渔女珍珠了。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半途会杀出来一个天赋异禀的褚霜。
本来不想杀褚霜的,可是她太讨裴鸣月喜欢了。
谭晓心中的危机感在偶然发现褚霜和梨树林里那位有交集时达到了顶峰。
她知道林子里那位对古源康的重要性,如果褚霜在古源康和裴鸣月这两边都比她更会讨好人,那自己就没用了。
所以谭晓出手想直接解决掉褚霜这个小师妹。
可是还有一个没有算到的事情是,阿原是裴鸣月派来监视她的。
阿原背叛了她。
阿原恨她。
那个看起来逆来顺受的奴隶,那个随着她出生入死好几遭的同伙,那个被她剜了舌还是依赖着她的人,居然是个叛徒。
他从始至终都是裴鸣月的人。
裴鸣月也一直都知道谭晓是古源康放在身边的棋子,她是故意留下谭晓的。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阿原汇报给裴鸣月了。
谭晓还记得和阿原初见的那一天,他是一个脏兮兮的奴隶,还没吃什么苦,怯生生地盯着自己看。
他手脚麻利,不会什么武功,所以谭晓把他挑走了。
该怎么挑奴隶,还是裴鸣月教的,这个老东西就是故意把阿原送到她手里来的。
谭晓和叶青礼起过一次矛盾。阿原被叶青礼利用了,差点把有毒的糕点给她吃。谭晓和叶青礼打起来,最终两个人都被送进了陟罚堂,谭晓差点死在那次刑罚里。
谭晓奄奄一息走出陟罚堂的时候,阿原把她背回去,哭着说对不起,还发了什么誓,不过谭晓没听清楚。
谭晓只记得自己很生气,稍微恢复点力气,就用刀子剜了阿原的舌头。
没办法,她现在杀不了叶青礼,所以只能拿阿原来撒气。
阿原脾气实在是太好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谭晓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到最后才发现是自己天真了。
谭晓因为轻信阿原,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
她武功被废,还被裴鸣月幽禁起来,不见天日。
毕竟是言情频道里的文,还是提一下,阿原确实喜欢谭晓,但是谭晓没啥心思,稍微心动过一丢丢但不多
阿原的喜欢是那种啥都给谭晓,命也给她,自己任劳任怨愿意付出一切的纯爱
谭晓稍微心动的那一丢丢大概就是某个午后看着阿原安静顺从地给她磨墨,恍然一瞬觉得如果自己不当杀手而阿原不当奴隶,她可能愿意试着喜欢一下阿原这么温柔的人
心动那么一个念头之后就没了。
那个念头这么多年来也只闪了一次,后面就无影无踪,谭晓自己都要忘记曾经出现过这个念头了。
她对成家不感兴趣,她只想立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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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少年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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