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叶世子在衙署大门外,要见安平王。”
放在寻常,这样重罪的疑犯是不许任何人探视的,即便门外之人再是言语威胁郑晖也一向置之不理,但这桩案子就没有一处能按常理视之。
听到是叶渡渊在门外,楚云峥下意识地站起,衣袖甚至带倒案上的文书,但他很快克制住想要出去的**,重新坐下,捡起文书的手都有些轻颤。
“带他来见我。”
这是叶渡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进这块儿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幽暗的灯光,深红的池水,满墙压迫力十足的刑具,而最给他震撼的是正中几案后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的男人。
那是楚云峥却又不像楚云峥,不像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柔软温暖的岑溪。
这样的认知让叶渡渊原本急速的步伐慢了下来,神色也趋于复杂。
但被他这样凝视着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阿渊。”
还是熟悉的声音,叶渡渊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都清空,定是这段时间思绪太多太乱,有些魔怔了。
“我能,见见我爹吗?”
早上徐氏做了一场噩梦,躲着他哭了一场,但泛红的眼眶怎么都藏不住。再是坚强的女子也难免有脆弱的时候,母亲的不安全都来自于何处,叶渡渊心知肚明。
“你跟我来。”
灵帝从未说过不许人探视,那便就是许的意思。
走到转角处楚云峥就让下属们回避,自己也不再向前,“去吧,去问问王爷有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在你面前终归与我们不一样。”
希望不会始终三缄其口,不肯多言。
正午的阳光透过牢房顶部的那一扇小窗照在地上,斑斑点点却不带丝毫温度。
“爹。”
叶渡渊的双手攥住狱门的栏杆,看着面前略有几分憔悴的父亲,手上的力度渐渐失控,门上的木刺就这么扎进掌心,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感。
背后一只手温柔却带着力道地将他带离,将一把钥匙放进他染血的手心,“是我疏忽了。”
说完这句,楚云峥就转身走开,同他们拉开一定的距离,他能做到的不多,但只要可以就会去做。
叶渡渊低头看向掌心的钥匙,用它打开了隔在父子之间的那扇门,再抬头看向叶承江时眼睛也不受控制的微红,只是有意识在克制。
看到面前不过刚刚十六的儿子,叶承江心底的情绪也有几分复杂,怪他没提前给孩子准备,将他养的太好,没经受过什么风雨。
也怪这一天来得太早,他没能做好充足的准备。
“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娘还安好吗?”
“好,家里都好,但娘放心不下您。”
真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叶渡渊反而觉得满腹心事都无从说起。
“爹,”
“你,”
父子俩同时牵起话头,却在话音相撞的瞬间又都停下。
“爹,你先说。”
这种时候,叶承江也不与儿子多谦让,“爹接下来的话你务必记住,你带着你娘去北边,爹在京中虽然不及北境根基深,但数十敢死之士还是有的,能够送你们出云京。立刻走,越快越好。”
“走?”叶渡渊似是疑惑般地重复了两遍,而后才是不可置信地抬头,“我们若走那便是畏罪潜逃,便是将您的罪名坐实,这么多年来您征伐蛮夷,荡平北境,根本就没时间陪陪娘陪陪我,但我们无怨,您对不起谁,都对得起大齐百姓,对得起龙椅上的那位。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您为何要惧,要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大哥呢,大哥年少时便随您上战场,死时有我这般大吗,您就忍心在他身故后也要背上这样的骂名吗?”
“阿渊,爹但凡有法子都不会这样选。”
一向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听到英年早逝的长子时也默默弯下了那直着一辈子的腰。
叶渡渊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无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一方小小的牢房里回荡,有些失真。
“爹,咱们家有兵权,远没有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
可他的话并没能说完,打断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叶承江横生的怒意,“不许想,叶家代代是忠臣良将,背主犯上之事便是死亦不可为。”
叶渡渊被这样的力道带着偏过头,舌头自内部顶着腮帮子,感受着那一阵火辣辣的酸麻,第一次没有顺从的意思,而是转过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便是不做亦要背负骂名,那为何不索性做实,况且今上本就得位不正,江氏一族也早就虎视眈眈,咱们又不做帝王,只做江氏背后的推力,一样是从龙之功,又有何不可。如今江家负责此案,十日,只要江家再拖得久一点,足够宋将军他们……”
“够了。”叶承江的目光中透露出越来越深的失望,那样的目光就像有人在叶渡渊的心上放火,灼地他生疼,让他下意识偏头躲开,“你何时存了这样不正的心思。”
见儿子沉默不再答话,叶承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就像徐氏所言,他们的阿渊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经事太少,易被挑唆。
“阿渊,爹这一辈子都只求一件事那就是遵从你爷爷的遗愿,做人就做个好人,做臣子就做一个对得起天下百姓的纯臣,爹不在意构陷但必须问心无愧。”
“爹。”
“阿渊,你记住,离江家父子远一点,比心机你玩不过他们,也不要掺和他们和帝王的纷争。”
从听到叶渡渊提及是江家负责此案时,叶承江就更是明白谢铎的意图。
要么除了他收回北地兵权,要么诱江家与他合谋,做实谋逆之举。或许还多算一步,算准他不会做这欺君罔上的事。
这样的帝王,让他如何能放心交出兵权呢!
便是他身死,北境的雄狮也不会轻易被驯服。
这一局他叶承江不畏死,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面前尚不能独当一面的孩子和家中相守多年的妻子。
他们去北地那他就能真正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一面的最后,叶承江将如今个头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的儿子揽进怀里,一如他年幼时那般拍了拍后背,似是安抚又似是嘱托,“阿渊,听话,以后你阿娘就靠你了。爹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一滴泪悄悄顺着眼角滑落到父亲的肩头,叶承江感受到了,却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训斥也没有教训他要坚强,有的只是安慰和难以言表的不舍。
走出那间牢房的叶渡渊,浑身散发着阴郁感,往日里那种耀眼的阳光仿佛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褪去,只剩下和周遭相得益彰的灰暗。
他的不对劲,楚云峥一眼就能看出,看着他就这么旁若无人般从自己身边经过,仿佛灵魂都轻飘飘的从身体中游离,消散。
这样的状态实在让人心惊。
凭着身体的本能,他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将其拦住。
而本就精神恍惚的叶渡渊几乎没有挣扎地停下,空洞的眼神顺着手臂向上,聚焦在楚云峥的脸上,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也不说话。
那种迷茫感直戳楚云峥的心口,让他觉得阵阵酸疼。
“阿渊。”
真正的心疼让他连一句怎么了都问不出口,只是这样放低了声音轻轻地喊他。
而和楚云峥的对视也让叶渡渊逐渐找回清醒的自我,他反握住岑溪的手,带着颤音却坚定地问,“阿峥,你会帮我的,对吗?”
被这样一双眼眸盯着,楚云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不字,更何况他生来就学不会拒绝叶渡渊的任何请求。
“当然,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
“好。”叶渡渊低头在楚云峥的耳畔轻声说了什么。
楚指挥使在听到的瞬间,眉头就不自觉地蹙起,这件事还真不是一般的棘手,稍有差池他俩的脑袋就都得和脖子分家。
但他还是点头应下。
“最迟明天,我会想办法送你进去。”
目送着叶渡渊自御察司的一片黑暗,走向外面世界的光明,楚云峥转身给一直供奉着的佛像点了一炷香。
不是求神佛保佑自身,而是希望他的少年能于困境中窥见一丝天光,为此他愿意万劫不复。
“我想去南安殿,看一眼那封能证明我爹通敌的实证。”
这是阿渊提出的请求,而他应下了。
可南安殿是什么地方,那是灵帝的书房,所有密函奏折都摆在那儿,群臣非召不得入,殿门口有金吾卫时刻巡防。
楚云峥拼尽全力一搏或许能窥见,但要想送一个大活人进去还不被发现,简直是难如登天。
也不知安平王究竟同阿渊说了什么,竟能让他这般不管不顾。
既要冒死进南安殿一回,总得先确认那件板上钉钉的罪证确实在才行。
“郑晖,你亲自去牢房门口守着,务必保证王爷的安危,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
“是。”
楚云峥快步出门,翻身上马,疾驰至宫门口时还有些踟躇,下了马漫步进宫闱时仍在思索该拿什么做借口。
“呦,楚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楚大人莫急,咱家这就去通传。”帝王心情不佳,没要人伺候,盛和正好就守在殿门口,与楚云峥撞了个正着。
若换旁人盛和会让他等,毕竟气头上的帝王谁去都是撞枪口,吃力不讨好的,连带着他们这些当差的下人都得吃挂落,但楚大人不同,说不定能让那位心情变好。
楚云峥微微颔首,“有劳盛公公。”
“大人客气了。”
盛和小心翼翼地进门,可门刚打开,一个茶盏就这么贴脸摔碎,瓷片混着茶水飞溅,氤氲出腾腾热气。
老太监当即跪地请罪,“陛下恕罪。”
“朕说不必伺候,都给朕滚,你是年纪大了听不懂,还是故意违逆。”
言语之间,谢铎又扔了两三本折子下来。
这些武将当真是无法无天,那折子一个个写的都跟鬼画符似的,话里话外都在叱责他不分青红皂白,明里暗里地骂他是昏君,都要反了不成。
虽然明知自己只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盛和还是得顺着虎毛往下捋,“奴婢万不敢有此心,您息怒,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啊。”
灵帝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胸口处翻涌的怒意,到底是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了,“起来吧。”
盛和小心觑着帝王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说。”
得了这声准许,他才松了一口气,“陛下,楚大人求见。”
“楚云峥?”
“是。”
“让他进来。”
楚云峥在门外听了两句,虽不知前后因果,却也大概心中有数。
楚云峥听召入内,看盛和站着没动,又看了看上首的谢铎,“盛公公,去替陛下重新上盏茶。”
盛和见君王未曾色变,应声退下去准备,走之后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走出去两步了,身后的小太监小跑着跟上,“干爹,楚大人当真是大胆,敢当着陛下的面自作主张。”
盛公公初听这话但笑不语,好一会儿才一甩拂尘,腰都挺直了不少,声音里有久经世事的老练,“你懂什么,你只要知道楚大人不能得罪,咱们能通融的尽可能通融就行。”
“是,是,多谢干爹提点。”
小太监又回头看了看南安殿的方向,心下想了许多,逐渐抓住了头绪。
盛公公已经老了,他可还想再往上爬一爬呢。
“楚卿来找朕,可是有事?”
楚云峥和其他臣子素来不同,其他人每隔一段时间不得帝王召见,就会想方设法地来面圣留印象,生怕年深日久的,叫君王忘了朝中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但楚指挥使不一样,帝王不召他便不来,可偏偏他最受灵帝的宠信,是这南安殿的常客,叫一众想面圣却见不着的臣子大为嫉恨。
楚云峥本还不知该以何为借口,碰巧在门外听这一两句,思绪流转之间给了他莫大的灵感。
“臣来替陛下分忧。”
“哦?朕有何忧,爱卿不妨明言。”
听见这话,谢铎是真觉得新奇,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位爱卿能这么有心。
似是没听见帝王的问询,楚云峥弯腰捡起地上的折子,只扫了一眼就又放回御案之上,“陛下若是需要,臣可以替您敲打敲打这些不知尊卑的臣子。”
“只是敲打?朕以为你会替朕想个法子除了这些后患。”
灵帝听到楚云峥的话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却也不意外。
本来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心狠的人,况且谢铎本也没打算一次性做太过,“行啊,那爱卿看着办吧。”
楚云峥应下却没动,只是站着,盛公公都重新奉上新茶了他都没走。
“爱卿还有事?”
“臣想问问陛下,叶氏一案既已证据确凿,为何不直接依律法定罪行刑,而是再议再查。徒增烦恼。”
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绕不到点子上,当着灵帝的面,楚云峥也不能将南安殿翻个底朝天,只能隐晦些将话题往这上面带。
听见他提这件事,谢铎原本还有三分笑意的面容淡了下来,声音里都透着凉意,“你倒是比朕都心急。朕给他们机会都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骂朕昏君,朕若再直接些,怕不是有人要冲进这南安殿,刺君了。”
重音放在最后三个字上,谢铎站起身抚了抚身上绣着的锦绣龙纹,“朕虽然不在乎那些腐儒们怎么在朕背后嚼舌根,却也勉强要些名声,这样,百年之后面见先帝也不至于太过羞愧。”
灵帝说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心虚,全然是忘却了那一个个在太和殿前嚷嚷着要以死谏君的老臣们。
若是先帝当真有灵,只怕也是先收到帝陵前众人对帝王的哭诉与叱责。
其实小叶子的“离经叛道”已经初见端倪,只是还没有那个不断失去的过程,还没到那个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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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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