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年冬天,沈识焕同母亲沈氏一起随父亲前往边关赴任。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里,宁远城三万将士拼死守城,被砍伤的、战死的,不计其数。
沈识焕的父亲裴仲龄临危受命,鏖战月余,终于将鞑靼十一部剿灭于嘉宁关外,并换回了被敌军俘虏的数千名百姓妇孺。
这一战换来北疆十数年太平,赫赫之功。
不过那时候的沈识焕,其实并没有多关心战事。他才刚满八岁,长在父母的羽翼下,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裴大帅又是个宠儿子能宠到昏了头的,叫人按照沈识焕的身量打了一副盔甲,给他穿着玩。
战事结束后月余,和谈结束。两军约定在嘉宁关外交换俘虏。
沈识焕穿着专门为他打造的盔甲,在残破的城池外,和守在城中的文官们一起迎接浴血奋战的将士和面目憔悴、衣不蔽体的百姓妇孺。
欢呼声和哭声连成一片,震动他的耳膜。
被俘的百姓们彼此搀扶着回家,遇到出城迎接的亲人自然又是一顿抱头痛哭。骤然得归,心情激动也是难免的,守城的官员和将士们都默契地并未催促,只是在原地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其中,不乏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
沈识焕在马上弯腰,将随手在路边摘的一朵野花,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小姑娘。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岁,却已经掉了一颗门牙。
她不敢伸手去碰军爷家的少爷,只怯怯懦懦地说:“哥哥,我饿。”
沈识焕从小厮那里取来几张牛肉饼,又重新递给小姑娘。此地的牛肉干柴,并不可口,可这小女孩才咬下一口,剩下的饼就被更大的孩子们抢走。
几张肉饼在尘土里滚了好几遭,最终被一群半大孩子分食。
沈识焕虽然跟着父母来到宁城,自小也是在金尊玉贵里长起来的,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下意识地阻拦了要替他驱赶这些孩子的小厮,又安抚了险些受惊的马。
这些孩子只是饿了,要吃,没有做错什么。
比起被冒犯,沈识焕更觉得怜悯。只不过他那时年纪尚小,还说不清怜悯是个什么东西。
裴大帅将琐事交给副将们应付,特地来找儿子。他恰好见了这场景,心中也唯有叹息。
“别担心,阿焕。”裴仲龄带着三日未眠的深刻疲惫,安抚自家这个没见过多少苦难的儿子,“既然阿爹把人带了回来,就不会再让人在嘉宁关内被饿死。”
沈识焕懵懂地点头。
只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小公子,并不知道这一句话对于边境将领来说是多么重的承诺。
当天夜里,沈识焕便生了病。
不过他并未声张,只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想着发一场汗就好了。
城里的大夫们都被裴大帅调去治疗、安顿回来的士兵和百姓了,比起那些战俘的遭遇,他这些小病小痛实在不算什么。
他怏怏地熬了两三日,直到听说百姓们都安顿好了,身子也跟着轻快起来。裴大帅摸着儿子的后脑壳,大为开怀道:“不错,看来我儿子是个善心的。将来入朝为官,也是个贤良方正,肯做实事的!”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自家夫人一顿好打。裴夫人,出自名门沈家,从来都非常有主见,并不是个寻常内宅妇人。
她随手拎起裴大帅的佩剑,身体力行地表达不满。
“你自己为朝廷卖命就算了,还要把儿子带上这条不归路?”沈淑仪气不打一处来,“我生的儿子这辈子就该做个富贵闲人,若还要他去拼命,你这做爹的不如去扫大街去!”
“还有你——沈识焕,谁教你这么不珍重自己的身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的圣贤书读哪里去了?”
“若是城中百姓们安顿不好,你也要跟着一起受罪?”
父子俩一起被扫地出门。
边关重地,资源有限。裴仲龄这个三军元帅也只能凑活在知府宅院暂住,这一遭被扫地出门,一大一小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裴仲龄用披风把小子裹进怀里,十分和颜悦色地关心:“冷不冷?”
沈识焕摇头。虽然和父亲一起被赶出门,但沈识焕一点也不怕,只觉得很有趣。等母亲消气了,自然就放他们回去了。
“父亲。”沈识焕问:“那些人,能吃饱穿暖吗?”
裴仲龄和蔼的表情,蓦地有一些严肃。他满目柔情地望着这个孩子,第一次有些后悔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沈淑仪说得其实没错,一辈子做个不知民间疾苦,纵情恣意地富贵闲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总归他的家底厚,只要这孩子不碰那些谋逆造反的重罪,他都能兜得住。
裴仲龄在沈识焕干净的眼神里,咽下了那些未雨绸缪的忧虑,很不敷衍地回答:“吃饱穿暖,可不是个小目标。”
“我朝幅员辽阔,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口?吃饱穿暖只占一个,都是难得的好年景了。”
“不过红尘滚滚,人才辈出,总会有人人都能吃饱饭的那一天。”
沈识焕单手撑着脑袋,虽然还是人事不知的年纪,却偏偏把这一段话记在了心里。
裴仲龄说着把人抱了起来,“不过你想问的,其实是那日在关外见到的那几个孩子吧?走,爹爹亲自带你去看看——”
“看这破碎山河,是如何重建的。”
城中的很多街巷曾被战火摧毁,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住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
那天在沈识焕马下喊饿的小女孩,正抱着馒头啃。她依偎在父母身侧,时不时被喂一口酱腌的咸菜。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也很旧,想来是城中的富户们捐赠的。
沈识焕趴在父亲的肩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们活得哪里好,可这些人脸上却都有一种隐隐的,落定的满足。
沈识焕不懂这些,只是缩在父亲厚实的披风里。
裴仲龄是个很务实的主帅,既然来了就当真视察起工作来。方方面面,他能想起来的,都要关照一句。
边关苦寒,士兵和百姓们都不容易。
他费些口舌,底下人少些疏忽,就能多顾到一些人。
沈识焕虽然被养得很矜贵,却不是个爱吵闹的熊孩子。裴大帅忙着照看不到他,就自己安静坐着等。
这一片临时的居住区,有士兵看守。
沈识焕在屋子里正无聊,就看到看守们仿佛在驱赶什么人。他顿时来了精神,立刻跑出去凑热闹。
沈识焕手里抱着个汤婆子,一副小衙内的架势,大摇大摆地出现。然后,他发现被驱赶的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这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衣,光着脚,手脚都冻得通红。看守的士兵轻轻一推,这人就栽倒在地上。
沈识焕有些于心不忍地问:“他是谁,为何不让他进去安顿?”
看守的士兵认得他,回头道:“小公子不知,此人乃是叛将周同芳之子,他的亲娘还是蛮族妖女。不知道怎么被混在俘虏里被送了回来,百姓中有人认得他,只能将他赶出去了。”
沈识焕心中吃惊,再次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已经被驱赶过很多次,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也是狼狈的。
只剩求生的渴望,像根定海神针一样牵着他。
他再次踉跄着摔回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识焕,他从这个陌生的小公子眼里看到了对他的同情。
少年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很懂得抓住活命的机会。
这世上能同情他的人不多。
“救我,求你了……”
“救救我。”
他在心里呐喊,嘴却张不开,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拼尽全力,去够沈识焕的鞋子。
他伸手摸了摸。
“……”
沈识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既觉得毛骨悚然,又难免要心软。路边捡到的小狸猫尚且还要喂一块点心,更何况是个人。
一旁的守卫士兵见状,抬腿就踹了上去。这一脚,多少也有些私人恩怨。
沈识焕一愣,但也看清不光是百姓们对这少年有愤怨,士兵们也是故意折磨他。
事关国仇家恨,这少年代父受过,也不算冤枉。
可毕竟做错事的是这少年的父亲,并不是他本人。沈识焕为难了一会,与看守道:“既然是叛将之子,想必知府也要审一审他。今日我把人带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添麻烦。”
“快来人,带走!”
少年听完这句话,便意识模糊地晕了过去。
真好……
他可以,活下来了。
·
冬去,春来。
满目疮痍的大地开始复原,断壁残垣的夹缝里,苍劲的野草没过马蹄,骑兵铁骑之下,是生还的希望。
来年春和景明,熙攘的春风从华京一路吹向边城,从温室的娇花到路边的杂草,连同深埋宫廷的墙壁里,也冒出了嫩枝。
万物复苏,被泽坤仪。
宁城变得安稳热闹,沈淑仪为儿子请的教书先生也举家搬迁,继续教沈识焕读书。沈识焕倒是不烦读书,先生博学多才,他很能耐下性子听讲。
除了学文章诗词,也学骑射武艺。
沈淑仪虽然嘴上说着希望沈识焕做个富贵闲人,但是沈识焕学成个文武全才也不阻拦。
她想给沈识焕最好的,既然要学,自然也要最好的。
沈识焕的十三岁生辰礼,是一匹大宛马。
千金难买。
沈识焕高兴得疯跑了三天,被裴大帅亲自拎了回去上药。扒下裤子一看,果然有不少淤痕擦伤。
沈识焕被亲爹治老实了,忍气吞声地装了一阵乖儿子。
不过沈识焕还是挂念着那匹马,特地找周时璋替他去喂马。周时璋就是他那年冬天救下的少年,被裴仲龄放在军中做些杂事,但更多时候他都是沉默且坚定地跟着沈识焕,并且对他言听计从。
沈识焕趴在窗前,不太放心地说:“听人说马要亲自喂才能养得熟,要不你穿着我的衣服去喂?”
周时璋比他高一个头,低头看他。
“我穿不上。”
沈识焕沉默一瞬,“算了,你比我大几岁,是不能穿我的衣服。不过披风还是可以的,叫人去取一件我的披风来?”
周时璋欲言又止地:“……嗯,好。”
沈识焕满意地点点头,伸着懒腰回去补眠。虽说是在边城,但沈识焕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富足,家中万事不愁,宁城也变得越来越好。
沈识焕少年时代里最重要的这五年,过得实在过于顺意。这令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总以为万事都能顺心,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那些年被保护得太好,没见过豺狼虎豹,也不曾窥见过险恶人心。
……
元德十四年,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给裴大帅写了一封书信,召沈识焕进京读书。
沈识焕一直记得那封信。
皇帝陛下写得情真意切,先是回顾了和裴仲龄曾经“相识于微末”的交情,又真心实意地为裴仲龄下一代的教育发愁,在皇帝看来边关和蛮夷之地没有什么区别,哪里能有好老师,这不是平白耽误孩子吗?
对于这封信,沈淑仪破口大骂,裴仲龄哭笑不得。沈识焕再不愿意,他也得去。
裴仲龄作为镇守边关的三军统帅,手握一半军权,本来就被忌惮。他再跟皇帝有旧交情,也扛不住边关与华京城遥远的距离和天子近臣们的一封封催命的折子。
裴帅在这个位置上,不说如履薄冰,也是不能行差踏错的。
沈识焕自然也懂得这一点。不过就是去京城读书,他去就是了!沈识焕花了几天时间与宁城的好友告别,带着父亲的回信和周时璋一同北上。
·
沈识焕想起从前,恍如隔世。身在京城,他也常会想念嘉宁关,想念通茶驿。
他也从未忘记,边境将士百姓之困苦。
马车在吏部衙门前停下,其实六部距离翰林院并不远,走一走也没有多少功夫。只是谢寂一说,他便觉得刻不容缓。
吏部对于边境互市早有旧例。
两人很快在吏部的库房找到旧卷宗。本朝并没有关于这一项的政令,只是一些粗浅的记录,故而需要许多计算比对。
沈识焕不是闷头做事的人,很快就将需要的内容抄录好。带回翰林院,与同僚们一起计算,大家都是同年,当然要一起做事。
新科进士们热火朝天一下午,又发动通晓番邦文字的鸿胪寺好友将互市条例翻译一遍附进奏章中,文采斐然的进士们几经修改,再由沈识焕整理、誊抄成篇。
最后赶在日落前,以元德十七年进士的名义呈递给圣上。
“原本也没什么。”
榜眼赵姚文望着长长的宫门感叹,“只是抄录计算,却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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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腹大患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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