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天真正在昆城站稳了脚跟。阳光变得慷慨,毫不吝啬地洒满大街小巷,路边的树木抽出的新芽已舒展成嫩绿的叶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苏醒过来的、略带腥甜的暖香。
然而,这份万物勃发的生机,对于耿星语而言,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内在仍需小心翼翼维护的秩序。
她清楚地记得医生的叮嘱,春季是情绪最容易波动起伏的时期,光线的变化、气压的起伏,都可能成为潜在的压力源。
预约了定期复查,她独自一人去了那家熟悉的医院。候诊区里依旧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面容焦灼,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则由家人陪伴着,低声絮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又洁净的气味。耿星语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的边缘,感受着自己平稳却比平时稍快一些的心跳。她不是不紧张,只是学会了与这种紧张共处。
走进诊室,年长的女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来了,耿星语。”她的声音有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定的力量。
一系列的问答、量表评估,以及一些基础的生理检查。医生看着电脑屏幕上更新的数据曲线,又拿起之前的病历记录对比着,时不时用笔圈点一下。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声音。耿星语的视线落在医生桌角那盆小小的、长势喜人的多肉上,心里默默等待着“宣判”。
终于,医生转过椅子,正面朝向了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不错,真的不错。”她指着屏幕上的图表,“你看这个情绪稳定性的曲线,比去年同一时期平滑了很多,峰值和谷值都缓和了。焦虑和抑郁自评量表的分数也下降到了轻度范围,这是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她顿了顿,目光慈和地看着耿星语,“看来,你这段时间自身的努力,加上一个比较好的支持环境,起到了关键作用。脸色看起来也比上次有血色多了。”
耿星语静静地听着,心里那根自进门起就微微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些。
她能感觉到自己内在的变化,像一块被冰雪覆盖太久的土地,正在一点点解冻,虽然缓慢,但确实在进行。而医生的肯定,像一道确认的光,照亮了这条艰难的路。
“不过,”医生的语气转而变得严肃而郑重,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从不轻易给予盲目的乐观,
“药,必须坚持吃,一天都不能漏,剂量也绝对不能自己调整。现在的稳定,是药物为你搭建的一个相对安全平稳的平台,让你有能力去进行心理上的修复和建设。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春夏之交这种气候和光照变化剧烈的时期,神经系统比较敏感,更需要药物的保护。明白吗?”
“我明白,谢谢您,医生。”耿星语郑重地点头,将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她接过新的处方单,纸张带着微凉的触感。
拿着处方去药房取了药,看着塑料袋里熟悉的药盒,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沉重或排斥,而是平静地将它们收进背包的隔层。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瞬间包裹住她,带着真实的、暖洋洋的温度,驱散了医院里带来的那点阴凉。
她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想要分享生命中重要时刻的冲动,拿出了手机,点开了与黎予的视频通话。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了。
屏幕那端,黎予似乎正在宿舍的阳台上,背景是晾晒着的、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浅色衣物,以及沪城那片被高楼分割开的、但依然湛蓝的天空。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晾衣架,看到是耿星语的视频,立刻将衣架放到一边,整张脸都凑近了屏幕,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复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急切而充满关怀。
耿星语看着屏幕里那张因为担心而微微皱起、却又努力表现出乐观的脸,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她往前走了一小段,找了医院花园里一个相对安静的、有树荫的长椅坐下,将手机拿稳,让自己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
“医生说,”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状态好多了。数据上看,情绪稳定了很多。”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但眼底那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光彩,却瞒不过黎予。
“真的吗?!太好了!”黎予几乎是瞬间就欢呼起来,声音清脆响亮,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还要耀眼,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喜悦和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甚至兴奋地在阳台原地小小地跳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你做到了!”
看着黎予毫不掩饰的狂喜,耿星语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酸涩而温暖。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一种比刚才更低沉、也更认真的声音,轻轻地说:“黎予,谢谢你。”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屏幕,深深地望进黎予的眼睛里,仿佛想将自己的感激直接传递过去:“医生也说,外界的支持很重要。我的状态能好转……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你。”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带着非同一般的重量和坦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将自己艰难取得的进步,归功于这个闯入她生命、带来光和温暖的女孩。
然而,屏幕那头的黎予,在听到这句沉甸甸的感谢后,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微微凝滞了,随即缓缓收敛了起来。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摇了摇头,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活泼跳脱不符的、近乎严肃的温柔。
“星语,”她唤她的名字,声音很稳,像山涧里沉静的溪石,“你弄错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耿星语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黎予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底,看穿了她那份潜藏在感激下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将对方视为“拯救者”的依赖心态。
“没有人能‘救’你,我也不能。”黎予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说教,只有平等的、真诚的交流,
“真正能把你从那个黑暗泥潭里拉出来的,只有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手,你自己的力气,和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哪怕看不到光,也依然不肯放弃的挣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让这份认知能更深刻地传递过去:“我能做的,仅仅是在你自己拼命想要爬出来、想要拯救自己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却字字珠玑,敲在耿星语的心上:
“比如,在你不想吃饭的时候,想办法做点你爱吃的,或者只是点个外卖,确保你胃里不是空的。在你睡不着、思绪混乱的深夜,接着你的电话,听你语无伦次,或者只是安静地陪着你,直到你的呼吸变得平稳。在你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不强行破门,但会固执地、一遍遍地敲门,告诉你我在外面,没有离开。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在你取得一点点进步的时候,比你更高兴、更用力地为你鼓掌。”
“真正强大的,一直是你自己。”
黎予的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里有心痛,有理解,但更多的是毫不掺假的敬佩,
“是你在所有人都可能放弃的时候,选择了坚持吃药,忍受那些副作用。是你在情绪像海啸一样袭来时,努力地尝试各种方法去调整、去对抗。是你在那么痛苦、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笔,没有丢开书本,没有放弃走向一个更明朗的未来的可能性,也……没有放弃走向我。”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
“我做的,只是在你走这段很难、很难、看不到尽头的路时,帮你提了一下灯,让你看清脚下的一小步。或者,只是在你累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告诉你,没关系,可以休息一下,我会在这里等你。仅此而已。”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医院花园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宿舍阳台外有模糊的城市噪音,但此刻,她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彼此通过电波连接的呼吸声。
耿星语握着手机,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团温暖而柔软的东西紧紧塞住,眼眶控制不住地迅速发热、湿润。
她一直将黎予视作驱散她生命严寒的太阳,是来将她从深渊中打捞起来的救赎。可直到这一刻,黎予这番清醒而坚定的话语,才像一道强光,照进了她认知的盲区。
她忽然明白,黎予给予她的,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拯救”,而是最平等、最珍贵、也最有力的“陪伴”与“见证”。
黎予不是来代替她行走的,而是始终走在她身边,并无比坚信着她自己体内所蕴含的、行走的力量。
这种深层次的理解、尊重与信任,比任何甜蜜的情话或山盟海誓,都更深刻地触碰到她灵魂深处,抚平了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依赖与自卑的褶皱。
她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努力将那股汹涌而上的、混合着感动、释然与巨大安心的热意逼退。
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落在黎予那双清澈、坚定、盛满了温柔力量的眼睛上。
她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一个弧度,这个笑容不再带有任何沉重的负担,而是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释然,带着一种新生的、更加坚定的信心。
“嗯。”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应了一声。这一个简单的音节里,包含了千言万语——她听懂了,她接受了,并且,她更加确信了自己前行的力量。
她知道了,她的战争,终究需要自己手持武器,一场一场地去打。但她不再恐惧,也不再感到孤独,因为她知道,她的战场上,有一位永远不会缺席的、最好的盟友。
她们是独立的弧,相互支撑,构成了稳固的拱券。她们是相隔遥远的经线,却共同环绕,划分出完整的、属于她们的世界。
而黎予看着屏幕里耿星语那双仿佛被清泉洗过、重新变得清亮、坚定,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神采的眼睛,也终于安心地、由衷地笑了。
她愿意永远做她的盟友,她的陪伴者,在她自己拯救自己的、那场伟大而孤独的征程中,献上自己全部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真正强大的,一直是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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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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