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数年前有座采石场而得名为响石的山已经有很多年岁了,螭有回和这山中古灵闲聊时得知这山的年纪竟比自己还大上一点。
“老朽自这座山诞生时,女娲娘娘的裙摆还未染上人间的尘土呢。”
有的时候,螭会顺着唯一一条路下山,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会听到叮咚的水流声。
拨开垂落藤蔓,踏过丛生栌青,抬眼一看,阳光下的河流,是女娲娘娘午睡时滑落的腰带,湛蓝的绸缎被风揉皱,每一道波纹都缀着熔化的日晷碎金。
树林里有道声音:
“很漂亮,对吧。”
辟羲点头。
“呵,这条河的名字是鹭忘涧,是青溟山最骄傲的孩子。”
“青溟。这座山原来叫这个名字么?”辟羲回头看向隐在树林中的少年。
明暗相间中一双灵气的眼,那双眼从枝叶缝隙间浮出来,像两潭被云朵搅碎的苍穹。多看一眼,魂魄便成了潭底的石子,随着水纹一圈圈下坠。
辟羲一眼就看清这孩子的真实样貌。
“你也是这山中的孩子?”
“是也不是。”
这山中似乎栖息着整个雨季,连呼吸都带着青苔腐烂的腥甜,连带那双眸子里也蓄着将落未落的湿气,盛着六月般梅雨的黏腻。
“本君可不爱打哑谜,若有什么要讲,最好快些。”
“不然……”
辟羲指了指被暗绿遮盖半边的湛蓝,手掌一与空气接触便就知晓即将要来一场甘霖。
“要下雨了。”
少年沉默如封山的雾,连天边惊雷都成了他喉间未滚出的音节。辟羲数着云层里蓄积的闪电,一道,两道……直到雨点砸在睫毛上,才惊觉竟等了不少时间。
林中少年低着头一言不发,却发觉有人靠近,抬眼却是螭君伸出手去牵自己。
“走吧。”
“山中之灵的怨、愿、缘,青溟早在我耳畔说尽了。来,我带你离开这困住你一生的一方之地。”
辟羲轻轻牵着少年的手,抽丝剥茧般将他一步一步剥离。
少年任由他牵引,每一步都从脚底渗出黑泥,那是湖底沉积了二十年的怨气。
“…我走不了。”
他离不开湖边树林,因为他的尸体在这里。
那团黑泥一如有生命般,从少年的脚底如菟丝子缠绕上来,将那迈出几步的勇气全部扼杀在它的胃囊中。
“不,你快离开这了。”
辟羲紧握着少年的手笃定,语气温柔:
“青溟已经把你当成它的孩子,它说你该抛却过去,该和鹭忘一样,自由地顺着山奔跑。”
新生的草芽正啃食着泥土下的秘密。它们的根系缠绕着某具骸骨的指节,而嫩叶却向着阳光疯长,像是诡异的绿色牢笼,围困住了少年长久的希望。
“过去,我是后山采石场的孩子。”少年开口,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死在一场山洪中。”
少年落下一滴泪,滴在埋藏着他尸体上的一方绿叶。
滴答。
滴答。
如今落在叶子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呢?
“而现在,我是一缕游魂。”
“困在这里等着一次又一次的日升月落。”
辟羲看向少年的脚踝,透明脆弱,仿佛不堪一击。
那团黑泥潮水般席卷了他的脚踝,又如爬山虎一点一点攀爬上他的腿,少年陷入过去无法自拔,眼神逐渐黯淡。
“喂,喂。”
辟羲唤了几声,无济于事。
他阖目轻叹,再睁眼时,眸中墨色尽褪,化作一双鎏金竖瞳,如熔金淬火,凛冽生威。
呼——!
山风骤起,竹海翻涌。
万千青叶随龙息卷天,竟将雨幕生生劈开!雨珠悬空凝滞,似被无形之手捻作银线,复又碎成珠,簌簌滚落在辟羲肩头。
他衣袍本如天色,此刻自衣袂至襟口,竟渐次晕开玄金纹路,恍若落日吞噬夜穹,又似龙鳞暗显真形。
哧——!
忽闻一声裂帛之音,其尾自袍下倏然扫出,尾尖金芒如电,只一记横斩,便将那缠缚少年的黑泥拦腰击碎!
泥浆迸溅处,一声声婴啼般的呜咽中竟有无数惨白手臂自污秽中探出,指节扭曲如蛆虫攒动。
那东西似乎不死心,那污秽中探出的手,如蜗牛触角攒动着探索四周,边大声尖叫边快速蠕动着想要与其他碎片再次黏在一起。
“聒噪。”
辟羲喉中滚出低吟,声若古钟震彻山林。
“破。”
五指虚握,掌心有涌动青焰,手指一弹,那青焰就扑到那蠕动地最欢的污物上,那东西忽地炸开,炸出的更小碎片被点点青焰舔舐着,随着一股恶臭的青烟消失。
砰!
一块接着一块爆炸,不多时,周围就弥漫着那股恶臭。
“啧……”
“这味道和腐肉燃烧的味道……很像。”
辟羲皱了皱眉,龙尾卷起,掀起一阵罡风将其间腌臜涤净。
待他扣住少年手腕时,指尖沁出月华般的凉意。少年浑浊的眼底,渐渐映出辟羲身后盘踞的虚影:
一尾无角玄龙昂首云霄,金瞳如炬,须鬣飞扬。
其爪下按着山河倒影,每一片鳞都镌刻着古老的咒语。
“明。”
少年眼底渐渐浮起清明,却因眼底那尾虚影突然浑身战栗,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扼住咽喉。
他死死盯着辟羲,嘴唇机械地开合,吐出三个字:
“走不了,走不了。”
“嗯?呵。”
辟羲一眼便知,他咬破手指指向少年眉心,红血一点,少年不再低语。
眼前螭将手一收,拈开手指血珠,一股竹香晕开,待辟羲尾巴一扫,变回原样,少年这才发觉自己已然脱离桎梏。
唇启唇合,几次的犹豫根本无法诉说长久来的酸辣苦涩。
“你已自由,放宽心罢。”
头顶上轻轻的触碰,打碎了糊在眼眶上的泪幕,少年呜咽着,含糊不清地表达感谢:
“谢谢,谢谢螭君。”
辟羲静静地看着少年,再次轻轻拍了拍脑袋。
孩子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身旁少年喉咙中小猫似的呜咽渐渐弱下去,但他红着眼眶肩打着颤,却因为不住吸鼻子的动静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瞄自己,那模样实在令人心软。
待少年缓过气,辟羲开口:
“本君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愣了愣,随即红晕爬上脸颊,虽忸怩不安但还是开口:
“螭君,我乳名为豆豆。”
“豆豆?有缘,本君一故人之子也和你拥有相同的乳名。”
虽然可能是因为这“故人”而沾了光,但面对夸赞,豆豆脸上还是绽开了笑容,看着辟羲真诚地说了声:
“谢谢螭君。”
然少年下一秒就别开视线,不再盯着自己,心中有数的辟羲却并不打算解释这过往云烟,笑着捋上了他淡绿色的头发,慢慢道:
“豆豆。青溟赐予你新生,它笨拙地用苔藓给你重塑了心脏……”
辟羲抚上少年的脸,将他轻轻掰过,摩挲着他闭上却不住颤抖的眼皮,又道:
“还挑了它觉得最漂亮的萤火虫给你做了双眼睛。”
有阵风吹来,辟羲耳朵动了动,嘴角扬起一抹笑:
“青溟山想问善良的豆豆愿不愿意做它的孩子。”
眼见着少年郑重地点了头,辟羲欣慰一笑:
“现在,窦青成为青溟最小的孩子了。”
少年眼中有光,将这个名字含在嘴中念了三四次,终是问了心中所想:
“那……螭君会留在青溟吗?”
回想着那团来历不明的黑泥以及少年无意识透露出的字句,辟羲心里慢慢有了想法。
青溟山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而这黑泥便是证据。
而他们的目标——不必多说——必是自己。
怕是怕这黑泥不止这一点,其余藏身于青溟别处,若是叫这东西一直隐匿于青溟,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这东西……
可是名为“阴寰絮”的邪祟……
生成条件可是出了名的阴,不少人专门用这个来捕山中灵兽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它需要在山脉生长。
一是要血祭山脉,二是要养秽成絮。
想到这辟羲环顾四周,但周围仅有飞鸟略过根本无事发生,可再深想,眸光就骤然暗了下去。
不仅血祭山脉,还要以怨念为饵,再辅以地气滋养二十年,这阴寰絮才堪堪凝结成潮湿泥浆,便是初生期。
但窦青身上的阴寰絮看起来已然到达了半成熟期:
半透明胶质,内裹血丝。
恐怕这有心之人早已布下这一切等着自己入局了。
而今自己虽用了青焰焚毁阴寰絮的形体,却只是将其逼回初生期,但终不能根除。
眼下,只能先拔除地脉怨念,再以自身气息修补青溟……也算补偿青溟为救下窦青一命所付出的代价。
良久,辟羲回道:
“留下的。”
看着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开心的少年,辟羲眼底浮现出那位故人的面孔,蓦地自讽一笑:
“这糊涂的老师傅,也不好好看着自家小儿子。”
“罢了罢了,都怪本君这贪馋一念,倒累得诸位同沾了尘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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