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诘过了一百多年还是当年那个倒霉狐狸崽子，在这种时候找过来。
“也许是那些人找过来了。”
我大致感受了一下，九诘还有差不多一刻钟才会到。林玉声抬手，让我给他套上中衣，低头看我系衣带。
“哪些人？”我手上停了停，“那些宗门来抓你的？到底……”
林玉声嗯了一声，指尖又一圈一圈地缠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要问——我现在同你讲。”
我才知道当年我的魂魄被三青带走之后的事情。
林玉声不管不顾地滥用灵力大开杀戒，寻完了仇便一头钻回流玉峰上，守着我的那个躯壳，成日成夜地压制“心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本来想好了，一定要好好质问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这会儿又不忍心怪他了，到底只说：“我都知道——是丹湖的残魂，是不是？”
他点点头，抿着嘴唇看我片刻，好像也在观察我到底会不会怪他。
——我仍然记得，当时连闻千山说起来这些都蹙眉叹息。我不敢想当年林玉声到底是如何一个人镇压丹湖，又如何拖着撕裂的神魂捱过这么些年。
我回过神来，见林玉声已经心虚得要来拉我的手了，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顺着揽住他：“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的。”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继续慢慢地给他套上外衫：“只是眼下你也不要再自己担着这些了，好不好？”
林玉声侧了侧头，枕在我的肩上：“好。”
“然后呢？”我轻声问他，“你这些年在做什么？他们怎的还是不肯放过你？”
“丹湖跑了，我也没必要守在流玉峰上了，发觉他的气息的时候便循着踪迹找他。”他说，“很多宗门派人来抓我，没抓住过我，我也懒得管他们。可恨我始终慢丹湖一步。”
说是“懒得管了”，其实我不用想就知道——他大概一点余力都腾挪不出来了。
“宗门事务千头万绪，赵师兄与周师姐没办法像当年那样成日成月地推演，只能告诉我大概的方位。”
“照川……照川也是为我所累，说好了让她到掌门名下，总是自己跑出来。”他摇摇头，“没告诉她丹湖这些事，她大概只是怕别人找我麻烦，跑出来就跟在我附近……前两日刚回宗门去，大概待不了多久就又要跟来了。”
他说到这里带上点气恼，眉头锁住：“总是慢一步——总是悬在那里。”
“不要紧——我眼下不是回来了吗？我和你一起找。”我拍拍他，“两个人一起找，会快一些。到时候找到了再和你一起杀了他。”
林玉声应了一声，又接着讲。
“然后——然后我感觉到你的气息了，”他把那十年很轻巧地跳过去，接着道，“所以我就来莲心镇了——他们拦不住我，但到底还是有些人看见了我，就追过来了。很烦。”
我摸摸他的头发，又说：“不要紧。”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千个杀一千个就是了。谁都烦不到他。
“意思一下就行了。”林玉声却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年纪太轻，也是被人教了些东西……又连近我的身都不敢，没把我怎么样过。除了烦一些，也没旁的什么。”
“真正想害我、想害你，跟咱们有仇的，我都记着呢。”他笑一笑，“我都记着呢。连带着归璞那群人，当年我就知道他们看我不顺眼，只不过用得上我罢了。”
我已经把衣服给他套好了——最外面那件就算了，皱成那个样子，他肯定不会穿的。我听着他说话，分出一点心神来盘算着狐妖族和花妖族很会做漂亮衣服，找他们做新的。
“眼下安稳日子过久了，觉得我用不上了，又觉得我碍眼了。”林玉声想一想，眉眼又松散开来，“罢了，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哪日遇见了，杀了就是了。”
“好。”
我捞到他落在枕侧的簪子，按着他现下常梳的样子，只挑起来几缕别在后面，余下的就披散着垂到腰际。
“对了——你的剑。”
我手里多了一把通体纯黑的长剑。他竟然一直是随身带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放在一边。
此时再见到，我才知道他那时为何问我“你是不是一直用这柄剑”。
——我重生回来捡到的这柄剑，恰是我百年前用的那一柄。百年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如此灰扑扑的。
“我从前始终没找到。”林玉声低声道，“原来它也是又去找你了。”
我最清楚，这柄剑分明是没有剑灵的。
——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差别呢。
把林玉声仔仔细细地收拾整齐，我很快地自己也穿戴好，又在他身侧坐下，看着他。
林玉声笑了。他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他似乎是从放鹿山一战后就改了习惯，再不像从前那样轻衣窄袖高束发，只是任由衣袖与头发都长长地垂下来，笑也淡淡，愁也淡淡，好像是从前少年时的林玉声映在雾气水波上的一个朦胧而纤细的影子。
会好的。会好的。
我摇摇头，揉揉他的脸颊：“不做什么。”
林玉声要说什么，却转头看向门外。不必他说，我也能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了。
九诘到底在急什么？一百多年毫无长进。
我已经发现了，林玉声虽然会很招摇地牵着我的手拣人多的地方走、很明晃晃地偏袒我，但在他觉得的“小辈”面前就很讲究莫名其妙的脸面——譬如周照川，譬如九诘。
他推推我：“好了。等下被他看到……”
我故意凑得更近一点问他：“看到了不好吗？你不是早就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你座下的人吗？”
“这是……这是什么话？”他笑着皱眉，“你现在真是……怎么学成这样，嗯？”
但他是真的吃这一套，我敢肯定他和之前一样知道我是装的，竟然还是揉揉我的头发，轻轻道：“我怎么会厌弃你呢？”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放开他一点，刚站起身却又被他一把紧紧拉住手腕。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我顿住，手上的力道略微松了一点。我看他神色明白过来，他方才完全是下意识地抓住我。
片刻静默中，我反过来也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身前半蹲下来，把手放到他的膝头。
“我就在这里，”我抬头看他，又一次跟他保证，“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留你自己了。”
九诘是带着很多妖来的。
我见他似乎是气势汹汹，问林玉声：“西山这十年难道也跟那些宗门勾搭上了？”
林玉声摇头，眼中也有点困惑。我摇摇头，让林玉声暂且别出去省得被吵到，拉开门走出院子，站在台阶上看外面的一群妖。
“来抓我？”
九诘眼下比我也低不了太多了，仍旧是缀着很累赘的赤色华服，看着当真有一二分高位者的样子，原本紧绷着脸，在我出来的一瞬间眼睛蓦然睁大，手中折扇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在我从前记忆的末尾，他也只是个半大的狐狸，只知道到处跑着招猫逗狗。当年我分明交代的是他姐姐，怎么会是他做了妖王？
“怎么会……”
我打量着他，见到他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忽然听见他喃喃地、不太确定地又念叨了一声。
“……老大……”
我没应，只是看着他。旁人捡起来扇子，九诘也不接，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到底想什么呢？
瞥了眼他后面窃窃私语的妖群，我往前上了一步：“找我到底何事？”
九诘听到我说话，猛然抖动一下、被惊醒一样，很生硬地清清嗓子，接过来旁边小妖捡起来的扇子，朝后面妖群挥了挥。
“好了，没别的事了，你们……你们都回去吧。”
我见他身后那群妖都恍若未闻犹疑着站在原处，觉得西山现在真是又乌烟瘴气起来了，扫视一圈，皱眉：“没听见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妖这才作鸟兽散，只剩下我与九诘，和院内的林玉声。
我看向九诘：“你有什么想与我说……”
我的话没讲完就被他打断了，见到猛然闪过来个人影，下意识地抬剑格了一下。
九诘被掀翻在地上，却好似浑然不觉，坐在地上揪着我衣摆的衣角冲我喊：“老大，老大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我是九诘啊老大……你连我也打了吗？”
“……？”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眼下是妖王，不是那个狐狸崽子，能随便坐在地上哇哇乱叫？
那群妖还未走远，甚至有几个耳朵好的回了头。我立刻黑着脸抬手把院门关上。
——我跟林玉声竟然还对他留了几分防备。真是……高估他了。
“老大……老大你怎么才活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个妖王我真的一天都当不下去了啊老大……”
林玉声眼下见到这个样子也是一愣：“你这是……”
九诘好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眼睛一亮，又开始哇哇乱叫：“林峰主……林峰主！林峰主您怎么也来了……”
我和林玉声对视一眼——他不知道林玉声到此处，看起来也完全没有要与他为敌的意思。
“那你带着这么些人来做什么？”
“有人闯进这院子了，我能不来吗？”九诘像是已经忍了太久，此刻连连装都不装了，蹲在地上抹眼泪，“我不知道是谁啊老大……但是你肯定不愿意让别人进来的，我特地多带了人免得打不过……”
“谁知道怎么是你回来了啊老大……”
“……”
我把他拉起来，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他做了西山妖王的原因。
当年狐妖主的妖力在他体内。
我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到放鹿山之后十日内，魔军一定有剧烈反扑，狐妖主前线迎敌时大概重伤，便把一身磅礴妖力尽数给了血脉相连的九诘，把他推上了妖王的位置。
我犹豫一下，还是问他：“你姐姐……”
九诘摇摇头：“跟你一样。”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一点，闭了眼睛：“姐姐把她的妖力和记忆都传给了我……姐姐说，西山是你、是很多妖千辛万苦维持住的，我一定不能辜负你们……和她。”
“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我连记账都学了很久。”他声音越说越低，“我也不会、不会管人，我镇不住西山，又不知道能让谁来代替……姐姐说，谁都不可信，那些大妖怪都不能轻易相信，西山在他们手里可能会变得很糟很糟……但是我真的做不好，我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
我忽而又想起来，我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听说妖王九诘总爱灵机一动。
那时我觉得此人实在是有点毛病，眼下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要镇住十万大山上千妖族不是简单的事情，即便是有双倍的妖力。西山眼下说不上很好，但竟然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秩序。
——我很清楚九诘原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性。
西山妖王这个位置似乎总是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我因为丹湖一战被迫踏上去，狐妖主有心却停在一步之遥，九诘懵懵懂懂便被推着上来。
“我对不起你和姐姐……”他低着头，“是我、是我做的太差，把你气活了吗？”
“……”
我揉揉额角：“不至于。”
“我本来找到一个人，他比我厉害很多，我本来想等他来替我做这个妖王……”
他说到此处，又很心虚地看看我和林玉声，缩缩脖子：“我把什么主意都想了一遍，我还派他……算了，是个很馊的馊主意。早知道他之后会那样，我就不叫他去了……”
还敢提这个？
九诘自己说到一半又止住话头，面色很复杂地看看林玉声、又看看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老大，我还有件事情得跟你说……”
林玉声在旁边先没忍住笑了。我眯了眯眼睛：“‘很简单的，勾引个人而已’。是不是？”
九诘一下子石化了一样，而后脸色青白红轮番一遍，最终才颤颤巍巍地问：“是、是你吗？”
我冷笑一声：“我竟不知道，你报答我的方式，就是找人撬我墙角？”
林玉声站在旁边，也跟着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但眉眼弯弯的。
九诘先是露出点喜色，又是惊恐，最终抱头鼠窜。
“老大——！老大你说过你不会打我的啊老大！”
正在仔细设计小闻小林结婚的细节——虽然设计进度可约等于0[狗头] 九诘这个人吧也没法说他好或者坏，不合适的人被推到了不合适的位置上酱紫，眼里全是社畜对下班的渴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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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我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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