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当日，流玉仙人飞升之时，祥云缭绕、仙乐齐鸣，”说书的老头手中醒木一拍，“千里之内尽是枯木逢春气象不必提，那接他上九重天的，竟是……”
“竟是什么？”
“那定然是顶顶了不得的，”老头摇头晃脑，红木又是啪地一落，“至于究竟是谁，咱们下回再细细分解！”
在一阵意犹未尽的嘘声中，我看看同样意犹未尽的林玉声，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也这个表情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被讲得相当风光气派的流玉仙人本人拢了袖子坐在那里，摇摇头：“我这不是想听听，他会怎么讲你嘛。”
周围茶客渐渐散去，没人注意到坐在偏僻角落的我们这两个人，更没发现方才说书的主角也同他们混在一处。
“那有什么好讲的？”我说，“嗯，一只大鸟？灰色的大鸟？”
“什么话？”他指尖来很轻地戳我的嘴角，“是神鸟——顶厉害、顶漂亮、顶顶了不得的神鸟。”
好吧。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横竖我也受用。
“走吧。”他拉住我，“接着挑去。——你说，二位前辈会喜欢什么？”
他飞升已经有半载了，难得闲下来几日。
那日送他至天门前，我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踏进去，挥挥手催他莫要耽搁，其实心里在欢喜之外，也有难过。
此去他就是真正的仙人了，我若要见他，又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在天门外面站了两日，才很是失落地飞回了人间。
——飞得高有什么用呢？连一道门都不能进。
我飞回去的时候人间正是夜里，月色晴朗。我自己坐在西山铺着琉璃瓦的房子前面发愣。
这种瓦片是我当初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入夜之后在屋檐下面一盏一盏地点上烛火，整座建筑就从上到下都被照得光洁澄澈，像一盏巨大的、晶莹的琉璃灯。
亮晶晶的，合衬林玉声。
明知道他在九重天，我还是把屋檐下面的灯都一一点上，烛火映照琉璃。
——想他。
我重新坐下来。
——很想他。
我看着琉璃灯辉，吐出一口气。
——非常想他。
那盏莲花灯也被我一并挂上去了，烛火摇摇曳曳。
——特别特别想……
“你就这么想我？”
我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林玉声站在我身后几步处，我恍惚间还以为是一尊殊丽白玉像，直到对上他含着笑的、生动的眼睛，里面灯辉明灭流淌。
他拢了袖子低头瞧了我不知多久，笑了一声，慢慢地在我身前蹲下来。堆叠的轻纱温香把我包裹住，他的气息就吐在我耳侧。
“你怎么……”
“都是仙人了，”他笑了，下巴搁在我肩头上，“对着我祈愿，我哪有听不到的道理。”
我没说话，他摸摸我的脸侧：“我一刻都没耽搁，办好了那些有的没的立刻就下来了……还是叫你好等了。”
“没等很久。”
我顺着在他的手心蹭一蹭，埋在他的颈侧，抱紧他的腰：“我现在算不算……冒犯仙人？”
林玉声闻言就笑了，亲过我的嘴角，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去。
“我哪知道算不算呢。”他轻笑着又贴上来，“只看你敢不敢了。”
我次日也没被天雷劈，看来我对着仙人任意施为这件事已被天道默许，日后也可以对他随便冒犯。
林玉声那个时候正在挽头发，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原本大概是想瞪我一会儿，只是收到了讯息便匆匆赶去某个受了水灾的村庄。
昨夜他说要我赔他道侣大典——欠了他很多很多年的道侣大典。安顿好那个村庄回来之后，他又提起来这回事。
我当然没意见。我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和他是道侣、是千千万万年都要共度的道侣才好。
——但是我和林玉声谁都没想到，我和他都会这样忙！
九诘是回去被太阳晒舒服了，西山大大小小的烂摊子又回到我手里了。在一个地方建立长久的秩序是一件很费心神的事。
至于林玉声，东边的地界里面，大大小小的祈愿，凡是他听到的，若是合理的一律有求必应，什么平妖魔、什么退洪水、甚至老太太丢了个护身符，他都要分出来一二分心神去帮一帮。
“你知道吗。”他那时又像惯常那样，下巴抵着我的肩头，“那个老太太是给她新得的孙儿求的 ——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
我看他神色，便了然了：“归元真人？”
“是。”他闭着眼睛道，“我看过了……根骨奇佳，家境殷实，是……一生顺遂的命格。”
“还很小呢，这么大一点……”他比划，“见到我便笑了……”
“也许哪日，我还能……见到师姐师兄。”
我指腹抿过他眼角，一路摩挲过去，停在他的耳后：“一定能的。”
这一忙就是数月，好不容易腾挪出来一点时间，我和他便要到潮生岛一趟——三青催了八百次，我几乎不堪其扰。
林玉声却道：“二位前辈此番如此恩德，更何况又与你这般关系，早该去拜会她们才是——你不是也早就想去了吗？”
我看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这么想了？别乱说。”
“好吧。”他道，“是我乱说——你去不去？”
我被他拉着选了好些“不知道二位前辈会不会喜欢”的东西，又与他跟着那根羽毛到潮生岛上的时候，远远看见两个人正在喝茶，姿态倒仿佛是在专程等我们。
“我……三青就是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她脾气不大好，”我小声又和林玉声嘱咐一遍，“你小心一点。”
林玉声点点头，没说话。我看他一眼，了然了：“你紧张？”
他跟在我面前那种嚣张样子完全不同了，还在嘴硬：“我不紧张。”
“横竖我在这儿呢。”我认真告诉他，想叫他放宽心，“我跟你站在一起，她们一定更讨厌我——至少三青肯定是。”
“……”
我本来还想告诉他些别的，但看清面前两人的一瞬间，我也沉默了。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终目光又停在那两个人身上。左边的紫衣人剑眉星目，右边月白衣衫的面如冠玉。我犹疑着开口：“你们……”
“这才几日，你就不认得我们了？”紫衣人剑眉倒竖，一开口就是熟悉的味道，“好没良心！”
林玉声悄悄扯我的衣摆，我硬着头皮给他指着左边的紫衣男人，“这是三青，”又指指右边的白面书生，“闻千山。”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但朝着我更疑惑地蹙眉，眼神问我“两位前辈到底是男是女”。
我回答不了，只能同样茫然地摇头。
“罢了，想来一时你们不大习惯。”
闻千山笑了一笑，抬一抬手，身量立刻缩了一些，又是那个面容沉静的女子。三青仍然没变回来，只是冲着闻千山道：“你这样惯着这个小没良心的做什么？”
闻千山忽视掉这句话，仔细看看我，又仔细看看林玉声：“这些时日可还好？”
“好。”
“都很好。”
我和林玉声同时应答，他看我一眼，又朝闻千山低低头：“有劳二位前辈挂怀了。”
林玉声站在那里，一树玉兰花一样。听他们说那些客套话的时候，我觉得三青和闻千山肯定也在觉得我命好。
坐下来的时候，三青很勉强地和我道：“你也只有眼光好这一点像我。”
“哦。”
“这是什么态度？”他立刻哇哇乱叫，“我说你像我，这是在夸你，知不知道？”
我不理解：“我做什么要像你？”
“……你就不能一直是个蛋？”
“好了。”闻千山轻轻拍拍他肩膀，淡淡地骂他，“再这么多废话就让你变成蛋。”
“……”
林玉声看看我，对那两人温声道：“眼下既然旁事已了，二位前辈是否愿意告知我们，此事的来龙去脉？”
我没想到他会顶着正在冒火的三青这样问——我才没有很想知道，我只是有一点想知道——一直都只是有一点。
闻千山笑一笑：“也的确应该让你们知道。”
“那时候三青尚且是坐镇西方的神鸟。丹湖飞升初时以师徒之名礼待三青，又对三青献殷勤——当然了，鸟的确有时候不太，嗯，不太聪明。”
三青很幽怨地看她一眼，没说话。
我看见三青吃瘪很得意，下一刻发现林玉声竟然也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整个人也变得幽怨了。
……他原来一直这么觉得吗？
“总之三青以为丹湖可堪交心，连下凡历练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地告诉了他。他那时候下凡成了我的师弟，我渐渐发现，与他所到之处不知为何，总有灾殃。”
“都是丹湖那个混账东西害的！”三青瞪着眼气冲冲地插话，“整个师门都觉得我是扫把星，除了千山根本没人理我。结果到头来我倒是被天道罚了——他次次都打着我的名头降罚，我下凡十年，信徒全被他抢去了！”
“期间种种不必赘述，总之三青在他一步一步算计之下神格不稳，只差一步便走火入魔陨落。我只好将他带到了这里寸步不出，帮他恢复的时候慢慢查清楚了所有事情。”闻千山带着歉意看我一眼，“那时情况实在是……过于紧急，我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之后会是如何，只好把你托付给我遇上的一位西山的妖修旧识。”
我把那个玉佩拿出来：“和这个一起吗？”
“是。”她点点头，“三青很想给你起名字……”
“我没有！”
好吧。怪不得我只知道自己是鸟妖。我这样想着，却见林玉声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下意识地点着手指数了数。
算什么呢？
我又不好问他，只好又问闻千山：“那你们眼下……”
“眼下丹湖一事已毕，自然无事了。”她笑道，“只是习惯了留在此处，一时不想出去罢了。”
我稍微松下一口气，又想起来一茬：“你们总是这样男男女女地……来回变吗？”
“说到这个……是男是女也没什么分别。便如三青，初时是女相，下凡之后是男相，这到底要说是男还是女？便是自己，又如何分得清前身今身、孰真孰假。”她笑道，“初时我们也曾困惑，后来年月久了，反觉得既如此又何必分清，从心所欲便是了。”
……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怪不得他们两个男男女女变来变去的。原来完全是看心情。
林玉声轻声，面上神情若有所悟：“原来如此。”
懂什么了？我没懂。罢了，也不重要。我对不重要的事情想来不太关心。
“你们二人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我唯一的打算就是跟林玉声千千万万年地在一块待着，至于这千千万万年里面做什么，顺其自然就是了。
做很忙的仙人、做名声很差的妖王，做烟霞客、做听书人，怎样都好。
——只有一点。林玉声时不时就要回九重天上去，这种时候我只能蹲在门口，等他、等他、等他。
我说到这里，停下来：“你们九重天事情怎么那么多？”
三青瞪着我：“你是不是有毛病？你就那么在门口等？你抬一抬脚进去是会犯天条吗？”
我觉得这个人越发莫名其妙了：“我又没飞升，我进去不就正是犯天条？”
三青指着我，好像又被气到了，半晌才开口：“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动动脑子想一想，为什么天雷那日不劈你？”
我说：“因为我不能飞升？”
三青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的林玉声：“你说。”
林玉声神色复杂，看看我：“依前辈所言，你既然是神鸟后裔，那或许你本来……本来就是仙体？”
三青立刻哼了一声：“正是如此。”
好吧。我理解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习惯做一只鸟妖——是妖是仙我觉得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样说来，下次我也可以跟着进那道门，我觉得这一点很好。
“你们这些时日忙，若是没旁的事，不必在我们这里耽搁功夫了。”闻千山放下手中茶盏，“得了闲想来再来就是了。”
三青没说话。林玉声悄悄扯我的袖子，眼神催我。我只好快而含糊道：“我们道侣大典的时候……你们想不想来？”
他们二人闻言都是一顿。片刻之后还是三青先开口：“你这什么态度？”
我与林玉声还以为他不愿意，心下紧张了一下，却又听见他别别扭扭道：“帖子呢？我告诉你，把字写好看一点，不然我绝对不会去的！”
好吧。我想，至少林玉声写字是很好看的。
还有一章，已经开始很舍不得小闻小林了，毕竟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第一本（。）在文档里写的时候根本打不出来全文完几个字。但是又怎么能写尽呢？我只能写到我确定他们会一直幸福的开端，和此后一些我所能窥见的浮光掠影的瞬间。 另外琉璃瓦被屋檐下面的灯照着是真的很漂亮，写的时候一直想到学校的楼，每次下了晚课回去路过时总会多看几眼。真的是很澄澈安静的景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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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迢递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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