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声今日有一整日的功夫。我和他从潮生岛上一起出来,到城中时,听见他说:“你说,是先选做衣服的布料,还是先选写帖子的纸墨呢?”
我觉得哪个都好——我甚至现在时不时还要偷偷掐自己一下,好确认我不是在做梦——我是当真要和他热热闹闹地结成道侣、和他长长久久地留在一处了。
林玉声发现了就笑我:“你也不嫌疼?——过来,我看看。”
我本来不想给他看,被他念了两遍才不大情愿地拉上来一点袖子:“连伤都不算,用不上灵力,你……”
他托着我的手腕,指尖擦过去,竟然低了头,嘴唇很轻地贴上我方才掐红的地方,又抬头笑着看我:“那这个用得上吗?”
我说不出旁的话了:“……用。”
跟他比我道行还是太浅了。反观我,居然还停留在那些外门玉简上面教的什么把领口拉低一点、尾调拖长一点。
——我本来觉得经过上次那么一遭,我已经是很会勾引人的、手段了得的狐狸精坏鸟了。
还是要接着进修。
玉简上有一点说得对,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毕竟要一起很久很久很久,不做到日日新、月月新,哪日他觉得腻了烦了怎么办?
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行的。我于此道还有诸多要学。林玉声此招已被我记下偷学,晚上回去就接着研读玉简。
“想什么呢?”
林玉声在我眼前挥一挥手,很狐疑地看着我。我决定趁势实践一下昨晚研究出来的新内容,握住他的手,小声问他:“你是不是真的一直觉得我很不聪明?”
“怎么会这么想?”
他很纳闷地盯着我:“你最近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他还好意思说我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己看的流玉秘史第三卷又算什么?
但是我忍住了没说话——玉简上说,这话问完最重要一点是不要接话,要沉默着装可怜。
好吧。我且忍着。
“你真是……”林玉声另一只手揉揉我的脸,又开始哄我,“没有这么觉得,你顶聪明、顶厉害……算了,你爱信不信!”
他肯定看出来我这话只有两分真心了,指尖不轻不重地捏我脸颊一下,又重复:“爱信不信!”
看来此招只能算是成功一半。我握着他的手腕,在心里默默记下。
我和他选下来的日子是在三月,自从转过二月来,连林玉声都看出来我很紧张了。
他照旧很忙,这晚又是入夜了才踏着烛火推门进来,见我坐在案边翻书就笑:“你近日怎么比往常好学了十倍?”
我反驳他:“我一直很好学。”
“是吗?”他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来,“我看看,你这样废寝忘食,学的是什么?”
我没来得及收起来手里面的大典流程,被他看了个正着:“我随便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我照往常一样把他的发冠解下来,梳了几下他散下来的长发,试图用这些来略微掩饰几分我的尴尬。
“看了八百遍了,还‘随便看看’?”他很不给我留面子,笑着来按住我把那些东西拢到一边的手,“就这么几页,看了这样久,倒着也要会背了。”
我当然紧张。我本来就只会打架,旁的又不会什么。这样重要的场合,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要闹出点什么乱子。
——更何况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了,前日和林玉声试了衣服之后更紧张了。
林玉声穿深深浅浅粉色的衣服最多,眼下有时会穿玉色淡青之类的,但几辈子加起来,前日还是我头一次见他穿这样明艳如火的红色。
他本来就眉眼灿烂,墨发高束站在那一团烈烈红锦之中,金冠上凤凰也衔着一点火红的赤玉珠子,我只看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魄。
林玉声站在那里自己抬手对着袖子看来看去,问我觉得怎么样,没听到我说话,便抬头看我:“怎么不理我?不好看吗?”
“……好看。”
我心头又开始像那样,被一根羽毛挠来挠去的了,痒意从心口一路蔓延到全身,我觉得还能说出这两个字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要是大典那日,也像现在这样连话都说不明白怎么办!
我一半心绪沉浸在眼前的景色之中,一半心绪沉浸在对到时候丢脸场景的想象之中,被他猛地环住脖子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在想什么?”
他偏了头看我,发间金冠垂下来的流苏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耳垂上坠着的水碧反射出来一点日光,晃在我眼睛上。
我脑子都转不过来,只好诚实告诉他:“在想你。”
林玉声愣了一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一样。
“我就知道。”
他眼下在烛火下,也和那时一样眉眼弯起来看我:“行了,不用这么紧张。”
我小声问他:“我要是忘词怎么办?”
“忘就忘了,不说也行。”
“我要是走错方向了怎么办?”
“错就错了,我带你走回来就是了。”
“我要是……”
“好啦。”林玉声把我的头发也解开来,“不用想那么多。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所谓。不过都是些仪式,有什么重要的?”
“可是……”
他把我的发簪在案上放好,垂了眼看跳动的烛火,随手捻了桌上新插的几株桃花:“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你最重要。”
夜里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在昏暗帐中看见林玉声睁开了眼睛,低声问他:“吵醒你了?”
林玉声摇摇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靠着我。
“我还以为我给赵师兄和沉弦的帖子写反了……”
我听见他小声嘀咕,没忍住笑了:“你还说我——你不是也紧张吗?”
“这不一样。”他闭着眼睛摇摇头,“反正没写反就是了……”
——原来他说的“不紧张”,只是对我出不出错都无所谓。对自己出不出错,他原来不比我轻松到哪里去。
我才笑了几下,他就幽幽地盯着我:“不许笑了!”
好吧。我抿着嘴闭眼,片刻之后在夜雨声中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大典的前两日,我与他又见了故人。
眼下所有人都不是当年尚且年轻的弟子了,都很忙。姜沉弦收到了帖子,提前了三日过来,赵何处与周绰提前了两日。我们这才有五个人又坐在一起的时候。
西山空阔,云月风声都格外清晰。上一次我与林玉声、姜沉弦、赵何处与周绰一同坐在一起,大概是一百多年之前了。
我们的容貌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坐在一起,这倏忽而过的一百年忽然就变得格外清晰鲜明。
林玉声眉眼都变沉静,姜沉弦一身玄衣坐着特制的木车,赵何处任何神色都已经滴水不漏,周绰也不怎么骂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这样变化明显,想来落在他们眼中,也与当年不同。
许久都没人说话。其实前几日林玉声已经期待许久,连我也总是想,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
但真的在此夜明亮月色中坐在一处,我才恍然——若是一年、十年未见,会有一箩筐的、整夜都说不完的话。但隔着翻滚跌宕的一百余年,再见到时,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林玉声大概也想不出说什么,半晌才看看赵何处:“赵师兄,差不多又要到下一次仙门大会了吧?”
“是。”赵何处道,“就在你们大典之后。你们可愿意来?”
林玉声和我对视一眼,摇摇头:“不了吧。我若同去,少不得又有风言风语,给师兄添乱,这次叫照川去就是了。我——下次吧。”
周绰终于道:“你添的乱难道还少?”
她这话倒是还有几分当年风味,姜沉弦总沉默着倚在木车上,闻言便一笑,从开始便了无波澜的脸上这时才现出一点生气来。
“却不想还有再聚首日。”
玉色牡丹紫琴头,姜沉弦放下空了的酒盅,指尖掠过琵琶弦,带起来一串低低的乐音。
“既是都无话,便听我再弹一曲应景吧。”
她果真是六音门的人,百年前就这样,现在也还是如此,总要用曲子应景。
我问她:“又要弹什么?”
她按过幺弦,似笑未笑:“没有名字。”
我们就无言听下去,只有周绰像当年那样,抽了簪子敲着杯侧,随口度曲,字音贴着琵琶音,飞过如水月光。
旧游旧游,宛转韶光总不留。载酒载酒,燃犀回灯好续昼。
我听不出这些字句自哪页哪行而来,只是也能听懂她在唱什么。
——旧月色几番照过,少年时诸多种种再无寻处,但眼下到底又是一年好时候。
大典那日,天光刚亮时林玉声便睁眼看我。
我说:“还没到时候呢。”
他看着我,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只是要看看,你要装睡装到什么时候。”
好吧。
其实修真界的道侣和人间的夫妻并不是一样的概念,虽然很多人默认二者差不多——比如我,但也有人只与道侣当固定修炼对象的,通常的结契流程和人间的婚礼并不大一样。
但当时拟流程的时候,里面很多地方,我和林玉声心照不宣地也照着人间的成亲规矩来了,比如大红的喜服、内外到处的红色绸缎与龙凤烛。
殿内殿外一派热热闹闹景象。花妖主早遣人送来了各色花卉,九诘鸣琅等人到处安排了珠翠帷幄,还有青云宗六音门莲心镇等等送来的各色摆设,行处坐处都是鲜妍之色。
周照川早带着庄云帆他们把流玉峰也到处一样布置好,和西山一样是到处热闹妍丽的景色。
——我当初刚见到林玉声就在想,他这样的人,只该在花团锦簇珠玉堆中。
眼下他终于坐在了这样的热闹春色之中。我和他穿着一样的喜服,对着镜子托着他的长发,慢慢地从头梳到尾,再扶好金冠,红玉珠摇摇曳曳。
林玉声在镜子中看我,忽然笑道:“眼下正是三月,再好不过了。”
人间芳菲,的确最是一年春好处。外面春光正好,邀来的宾客熙熙攘攘,喧闹声杂着清亮乐声,远远地传过来一点。
他笑了笑,拉住我的手,亲我的指尖:“更好的是,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春天。”
我和他从来都不是守规矩的人,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喜欢的规矩便照着来,不喜欢的规矩便当做是没有。
他忽而又不想像旁人那样坐着云车慢慢地出来了,于是拉着我,拖着长长的、火红的衣摆,欢快地、恣意地跑出来,跑过挂满红绸的回廊,跑过原先准备好的云车,跑向外面春光明媚的广阔天地。
风声卷着笑声在日光中打晃,那些百余年的磋磨都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了。
——我想,此后我会和他这样,在云层渺渺间,在琉璃灯辉前,跑向每一个清晨与夜晚,一直到行经万里风月,一直到看遍千载山川。
我和他奔向新故事的开篇,奔向此后的无数个春天。
正文完结!有很多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一开始写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很清楚的概念,想写的大概就是立意里面写的,此心如金石——关于信念、关于爱。笔力局限,技巧不足,加上工作学习间歇性忙忙碌碌,只呈现出一个很生涩模糊的故事,写的过程也很焦虑,但到底是属于他们的故事,于我而言,闻鄢和林玉声到底自此存在。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读者老师们!小闻小林你们要一直一直幸福啊——(会有番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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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和春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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