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竹觉得自家夫人疯了。
做出和母家断绝关系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暂且不论，夫人竟然真的要与家主和离。
云竹记得夫人嫁与家主的前一晚欢喜得一夜未眠，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云竹，我们日后有庇护了，以后我就是宋家茶坊的东家夫人，应慈再也没法刁难我。”
婚后，夫人与家主瑟瑟不调。家主一心扑在茶坊里，夫人满心只想尽办法与家主亲近。不管家主回来的多晚，夫人总会站在府门前孤灯候着，哪怕家主从不给她温存，她也要巴巴往上贴。家主若有一日愿意住进她院子，她定要贴心地跪坐在床上为他捏肩捶腿，数不尽的甜言蜜语往他身上黏。奈何，家主从不吃这一套，该淡漠还是淡漠，该疏离也还是疏离。
如今家主的态度终于变了，开始愿意主动靠近夫人，送夫人生辰礼物。夫人反倒性情大变，一味躲避，竟还逼着家主签下和离书，后又将嫁妆换成银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宋家。
疯了，夫人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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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的秋雨寒的刺骨，秋风缕缕，一一拂过破庙外枯脆的杂草，沙沙声、虫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有些诡异。
云竹抱着好不容易寻到的木柴蹲在火堆旁，薪火明明灭灭，映得对面陈禧的脸宛若鬼魅，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夫……小姐……”云竹小心翼翼地问，“地契也拿了，我们为什么不住进去？偏偏在这漏雨的破庙里住着。”
陈禧拿起木棍捅了捅火苗，呲啦一声，火势大的烧了她的衣角，她却面不改色地徒手掐灭。
“那宅子是应慈建的，我嫌脏……宋听澜的和离书，还有陈大人的契书可都收着？”
云竹点点头往火堆里添柴，“收着收着，还有小姐的银票、地契，云竹都好好收着呢。”
陈禧点点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望着缺了半张脸的神像，黑沉沉的黑曜石眼睛正穿过浮动的尘土跌进她眸子里。她从宽袖里取出薄薄的册子，边角已经破烂，有几页甚至有了缺损。
陈禧母亲杨依生前是瓷商家的小姐，自小跟着家族选料烧瓷，小小年纪便在杨家青瓷的基础上改良出一款薄如蝉翼且生有水波纹的雾霭瓷。杨家的商途可谓是顺风顺水，可惜杨依及笄那年家道中落，杨家一夜之间钱财全无，瓷窑尽毁。杨依不甘于此，生生靠着自己重新盖起瓷窑，奈何刚落成不久就遭遇商会打压，工匠又看不起女子当老板，干了没几年也就放弃了。几年后，杨依嫁为人妇，瓷器烧制便再未触及，但却将自己的心血雾霭瓷写入册子，藏在了瓷窑旧址的老槐树下。
应慈当初只贪着地契，倒是把这宝贝漏了。
“云竹，我想烧瓷。”陈禧突然开口道，橘色的火光从她脸上跳进眼中，炸开朵朵火星子，亮的刺眼。
云竹捧着烤焦的红薯，呆呆地盯着陈禧，怔得一言不发。
烧瓷？瓷商？女子为商？
小姐大概又疯了……
陈禧踱步到云竹跟前，骤然蹲下身子时将云竹吓得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黑乎乎的红薯咕噜咕噜逃到了火堆里。陈禧徒手拿起红薯，细细剥开外皮，白色的热气萦了她一脸，她不管不顾张嘴就是一口，“我是认真的，我想过，若是我们靠着几千两银票过日子，下半辈子定衣食无忧，但终究没个依靠……没有让自己扎稳根系的依靠，如此，我们倒不如自己创造依靠！你觉得如何？”
云竹不觉得如何，只觉得小姐把她的红薯吃了，她就得饿肚子了。
“小，小姐，其实……”
不等云竹开口，陈禧叼着红薯站起来，双手合十，册子夹在手掌之间举在神像前。她望着悲悯的神像，暗自发誓，要让雾霭瓷重见天日，要自己成为自己的依仗。
云竹蹑手蹑脚站起来，伸手想要拿走她嘴里的红薯，结果轰隆一声，雷声闪过，惨白的光堪堪劈在陈禧脸上，恰如荒野的孤魂野鬼，惊得她汗毛竖起，出了一身冷汗。
“云竹。”陈禧将吃剩半个的红薯塞给云竹，转而蹲在火堆旁，“我心意已决，你若是不愿陪我，我可给你百两银子，让你后半生……”
云竹闻言，红薯也顾不上吃，几乎是滑跪到陈禧跟前，杏眼汪汪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砸，“云竹要陪小姐，云竹自小跟小姐长大，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棍棒没挨过，不就是陪小姐烧瓷吗？云竹不怕……还望小姐不要扔了云竹……”
陈禧鼻子一酸，双手扶起云竹，“傻丫头，我怎么能不要你，我只是怕你不愿跟我。”
“愿意！小姐去哪云竹都愿意！”
陈禧无奈一笑，抻着袖口给云竹擦泪花，余光无意间瞥过远处的破窗，身形一滞，却又在下一瞬将云竹扯到身后。
“别出声，外面有人——”她压低声音道。
二人旋即扑灭火源，轻手轻脚躲进巨大的黑色柱身后。
窗外的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砸落声中混着刀剑相撞的铮铮声。
“小姐……”云竹刚要开口就被陈禧生生捂住，云竹呜咽着摇头，陈禧这才缓缓松开她，眼神示意她莫要出声。
就在这时，刀剑声没了，陈禧警惕地探出一只眼睛往外瞧，黑压压一片属实看不清，于是她拍了拍云竹，让云竹先待在原地，自己则缓步走出柱身。
放轻步子走到破庙门口，狂风卷着秋雨扑了她一脸，忍不住闭着眼睛别过头去，抬起袖口擦拭半晌，再看过去时，她眼睛蓦地睁大，尖叫生生截断在喉咙里。
她面前正站着一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人，浑身脏兮兮的宛若从沼泽地里拖出来似的。破布衣衫被泥浆浸透，沉甸甸地往下淌着黑水，长发散着粘着血污，一绺绺黏在脸上，遮去了大半容貌。最瘆人的是他的姿态，眼睛死死闭着，睫毛上凝结的污垢像细小的棺材钉子，脖颈、脊背崩成毫无弧度的直线，活脱脱是话本子里被阴煞冲体，从棺材里蹦出来的枯槁如柴的干尸。
只不过，他不是干尸。
方才她惊恐往后退时，袖口擦过他裸露的小臂，触碰到的是一片温热饱满的皮肉，倒更像是被水泡得发胀的“湿尸”。
打量之余，“湿尸”突然像是没了支撑，直挺挺朝陈禧栽过来，陈禧灵活地侧开身子，但听扑通一声，“湿尸”脸朝地砸了下去，脑袋恰巧冲着刚走来的云竹。
云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随后拿着火折子绕到陈禧身侧。
“小姐，他死了吗？”云竹颤声问道。
“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啊？我？”云竹耷拉着脸，顿了顿，决然道：“那他肯定是死了……”
陈禧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那……还管吗？”
陈禧摇摇头道：“不管了……”说罢，便要绕过“湿尸”，可没走几步，鞋就被人拽掉了，她猛地回头，只见这位“湿尸”大哥的手指勾着她的鞋口不肯松手。
“没，我没死……”
他艰难开口，叽里咕噜的，嘴里像是含了个核桃，陈禧折磨了他许久才将他的话听懂。
陈禧蹲下身子毫不客气地扯走自己的鞋，“不，你死了！”
她是铁了心不想管他。
方才外面刀剑相冲的，指不定是他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被仇家追上。若陈禧救了，保不准仇家折返，将她和云竹视为同党一并杀死。到那时，别说烧瓷了，银票一分没花出去，又死了。
实在是太亏。
所以，陈禧干脆不救。
云竹重新起火，火星子四溅，她偷偷瞧了瞧自家小姐，轻声问：“小姐，真的不救吗？”
陈禧靠在柱子上，脸上盖着册子，闻言稍稍起身，册子顺势跌落入怀。
“不救，救了他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没好处的事，咱们不干。”
“可是万一救了他是好事呢，话本子不都写官家小姐救下逃命的公子，结果那公子非富即贵，最后以身相许，小姐与贵公子结为夫妻，岂不是一段佳话？”
“假话才对！哪有那么多以身相许，话本里说什么你都信，万一救得人是登徒子呢？这不成了给自己招灾？”
云竹被说的一噎，便再也没提这件事。
翌日，云竹揉着眼睛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晨光透过四四方方的破窗斜斜地照进来，翩然落在昨夜的“湿尸”身上。
他已不是晚上的趴姿，不知被谁拖到了神像下的桌子旁，脑袋歪在壁画上，脸依旧的脏，身上也依旧的脏，唯有脖子和胸口缠上了干干净净的黄色锦布，仿若一朵黄花插在了……泥浆上。
“醒了……”陈禧拎着买来的包子进来，淡黄色的裙摆缺了个口子。
云竹忙起身，“小姐，你不是不管他吗？怕他是登徒子？”
陈禧递给她一个热气腾腾的白胖包子，笑着说：“我确实怕他是登徒子，但，相比登徒子，我更看重他的身份。”
云竹双手捧住包子，满脸不解地看着她，“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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