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一亮,越知初就牵着小鹰,排在了承天府东门——天佑门的门外。
承天府的四座城门,都因其为皇城所在、天子脚下,而被改成了听起来就很吉祥的名字。
东门,天佑;西门,仁和;南门,顺福;北门,生安。
天佑门作为东门,允准百姓进出,每日天一亮就会开,放城外早早排好的百姓进城,也放城内有需要的百姓出城。
而清早就等在城外的,多数是要清早入城做买卖的菜农、果农、屠户等,他们要进城去卖的多是新鲜吃食,晚了可就卖不出去了。
京城作为天下首府,附近自然也有不少州县,有农田水渠,有看天吃饭的农户,在收成好的时候,也想到京城来谋个机遇。
虞国一向是鼓励百姓经商的,除了天子祭祀的日子,国都承天府也每日都会大开东门、北门两座城门,供这些有需要的百姓进出。
越知初在排队的时候,还听了一耳朵,她前面排着的就是一位挑着扁担的老伯,老伯挑着的是家中地里刚收的小白菜。他挑来的这两大筐,都是今日晌午前就打算卖完的。否则等到晚上,就不新鲜了,哪怕降价,城里的贵人们肯定也瞧不上了,只能再挑回去,自己家里熬了粥吃了。
越知初听在耳里的时候,心里倒没想着农夫果贩的事,反而生出一个疑惑:她怎么不知,在这虞国的地界里,还是京城重地附近,竟然允许农户自己拥有良田?
……在她这一世的“家乡”沧州,或是越德仁被行刑的禹州,这一路过来路过的任何一处州府,她可都没听说过,百姓可以拥有自己的耕田。
李老三说了,在禹州大旱的日子,他们李家村的农户交不上田地的租税,才被迫沦落为灾民,到禹州府去领一口府衙的赈灾粮。
可所谓的租税,本就是以粮食收成来上缴的。旱灾盛行,田里根本种不出粮食,又哪来多余的收成可以上缴给地主?
而那些“地主”的身份……多半都是禹州地方的豪绅,或是,官员。
禹州尚且如此,难道京城的情况反而好些?
越知初从为营救越德仁而出发的这一路上,不知看见了多少民不聊生的情景。禹州北街,那些灾民,乞儿,还有……已经去世的小花……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种活法,没有一种,能让她相信,让她敢相信,京城的姬氏——或许,懵然不知?
她不信。
但她也不会轻易排除这种可能。
只有等她见了师父,见了洛王,见了皇帝,亲自问个清楚,她才会重新考虑。
此时天光已经遍布大地,今日日头晴朗,九月初四,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城门口的卫兵已经开始查验入城百姓的身份,越知初排着的队伍也陆续开始有人进城。
她来之前打探过,承天府的入城查验十分严格,先是卫兵的盘问,再是对随身物品的查看,若有可疑人物,为保皇城安全,会当场扣押。
但其实这查验又算得上松泛——
她亲眼看见了,有人似乎答话时支支吾吾,但塞了一小袋银子到卫兵怀里,照样能通过。
反而是一些挑着菜和肉的老伯、老妪,被卫兵们不耐烦地呵斥半天之后,把他们筐里的东西查了又查,看了又看,有时候还会嫌弃地弄翻在地,再不由分说地把人赶走。
所谓的“查验”,所谓的“为保安全”……
呵,越知初在心里冷笑,也不知保的是谁的安全。
她在阴暗处趁人不备,随手捏了颗地上捡的石子,用内力狠狠射向一名卫兵的膝盖。
卫兵“哎哟喂——”高呼着倒地的刹那,原本被他揪着衣领盘问的老伯,眼看着也要跌落在地。
越知初不动声色地靠近老伯身后,看似被他撞到,实则用自己的胳膊接住了他,避免他可能跌倒的危险。
那卫兵痛得直不起身,很快就引来了其他几名卫兵的注意。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哎哟!”被暗算的卫兵一直在哀嚎。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过来的几名卫兵里,有个领头的问。
“头儿!那、那个老不死的!就是他!他偷袭我!”
被暗算的卫兵,忽然用阴毒的目光朝越知初这边看过来,还伸手指向了她身前的老伯。
越知初的眸子顿时冷厉了起来,脸色也寒如冰霜。
那个“头儿”带着几个卫兵过来了,直直地走到她们眼前,越知初很清楚地看见,老伯的腿都开始哆嗦了。
“呃、呃……误会……误——”老伯颤抖着就想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重复着“误会”这两个字。
越知初当然知道,老伯什么都没做,又怎么可能知道是她动了手脚,但眼前的情景看起来,这几个卫兵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因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头儿”已经扬起胳膊,打算扇向老伯的脸。
这个动作,若非越知初眼疾手快,一般人可能都还没看出来,老伯的脸,就已经挨了打了。
可越知初嘴角一勾,伸手便毫无掩饰地挡住了戍兵头子伸过来的胳膊。
“大胆!”
“大胆!”
……
那头子身后的几道声音一同响起,同时还伴随着拔刀的声响。
老伯吓得当场就要跪下去。
越知初一把扶住老伯,用轻柔的声音对他道:“大伯,咱们进城是要卖菜的,耽误了时辰可不好,咱快走吧。”
“走?谁说你们能走了?”
卫兵头子对越知初拦下了自己一巴掌的事,自然不肯轻轻放过。他面色凶狠,目光阴鸷,连说话的语气中都带着点咬牙切齿。
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子,竟敢公然在手下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死老头子他没打着也就算了,这老头子和这死丫头竟然还敢不跪!
区区买菜的农户,真把京城当成他们想来就来的乡下了?!
越知初连夜在城门外等候天亮的时候,又将自己的长裙换回了墨色长衫。
原本换上长裙,也是为了避开怀临府那些碍眼的卫司戍兵,可从她离开了怀临地界之后,她就想明白了,任凭怀临卫司人多势众,他们也不可能尽数出动,只为了千里追踪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共犯”——毕竟,在韩至眼里,她只是夜闯府衙去带走了楚明玉,有空抓她,不如接着搜捕楚明玉。
而且,即便是韩至想派人追,她易了容又换了衣,还有小鹰这样的千里马在,怀临卫司的人……她不信能追得上。
所以,进京以前,为了方便入城后行事,她还是换下了长裙,重新穿回了长衫。
易容过的脸,自然是越寡淡、越常见,越显得平平无奇,越方便隐匿。
于是,她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普通女子。
——可胆子却很大。
卫兵头子眯着眼,已经在心里思索着扣押这两人的借口,也打起了别的主意。
“你这匹……白马,倒是不错。怎么,也是要进城来卖的?不如就卖给本官吧,本官也不占你便宜,三两银子,你看如何?你们就算将这两筐白菜全卖完了,也远远赚不到三两。”
卫兵头子一眼就相中了小鹰。
他虽然只是个天佑门的城门吏,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七品朝廷命官,从前也是参过军的。如今能在京城当职,能领着一帮手下做个小头领,多少是有点心眼和家世在的。
他看得出,这女子和老头虽然都叫人入不了眼,女子牵着的这匹白马却是极品,一看它的体态、眼睛,还有四蹄,就能看出,是一匹难得的良驹。
他便要了这匹马,再找个由头,把这对不知死活的叔侄拿下就是了。到时候,这掩人耳目的三两银子,自然也不用真的便宜了他们。
卫兵头子心里想着此计万无一失,脸上竟然也跟着挤出了一个虚伪的笑。
越知初哪能听不出他这话里的威胁和欺瞒?
三两?
她都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了。
别说买一匹像小鹰这样的千里马!就算从马场挑一匹资质尚可的普通马驹,价格也远远不止三两。
更不用说,光是赫连瑾给小鹰打的这副银马鞍,只怕都不止三两银子的用料。
可那卫兵头子敢明目张胆地这么说,无非是看城门外排着的都是贫苦百姓,大多是农户,衣着普通甚至破烂,年纪也都大了,既没家世又没见识,又都要养家糊口。
三两,他甚至说得自己好像是个大善人一般。
越知初拼命按住心底,想抽出软剑一击抹了他脖子的冲动,反而也堆起一个虚假的笑脸,笑得异常讨好谄媚:“官爷此话当真?!当真,想用三两银子买了我们这匹马?!”
她声音里的雀跃与期待都表现得恰到好处,让人听了很难不相信,她是真的想用三两银子,将小鹰卖了。
……三两,只须三两,便是可以让乡野出身的穷苦孩子,这样如饥似渴。
卫兵头子的嘴角果然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浅笑,他继续哄骗道:“当然。你若愿意,现在咱们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马。”
只是……
他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只是,这钱你能不能拿得走,还得看小爷的心情了。
越知初哪会错过,他脸上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种种算计,她故作深信不疑,两眼晶亮地盯住了卫兵头子的脸,又故意用天真的语调道:“好、好,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
做戏做全套,她还故意揽上了挑菜老伯的胳膊,惊喜地对他轻呼:“大伯,你没骗我,京城果真是好地方!咱们这就遇上好心人了呢!”
挑菜那位老伯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无论是突然发难的官爷,还是突然喊他“大伯”的陌生女子,全都叫他摸不着头脑。
先前,他明明还在被卫兵难为着,甚至差点被推倒在地了,如今好容易站在原地,却觉得还不如摔了得了。
至少,凭他这把老骨头,真要是被卫兵推倒了,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们最多就是把他赶走……最多,今日的菜卖不成罢了。——那也不是第一次了。
虽说,挑来的菜再原封不动挑回去,几乎宣告了这些小白菜再也不可能给家里换来银钱或别的,也只能自家吃了。
可,吃上一些时日的小白菜,一家好几口人都要挨着点过日子,那也好过,现在眼前这毫无头绪的无妄之灾啊!
老伯当然不是第一次进京卖菜,甚至不记得被赶回去过多少次,怎会不清楚,这些城门卫兵……和城里巡逻的官兵,是最惹不得的?
他们分明是这天子脚下,人人都非富即贵的皇城里,官职最低、权力最小的,却是……最能将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生吞活剥了的!
老伯见过城门口扣押“可疑人物”的,也见过好不容易挑来的菜全都被城门卫兵糟蹋了的,更见过有些一同进城的老乡……再也没回过家的。
他,哪敢惹这些大爷啊!
就算被找碴,乃至被羞辱,被推搡,他也都是只敢,也只能忍气吞声的。
都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老天垂怜一天,哪还有什么……“骨气”。
被卫兵讹诈,或者仅仅是看不顺眼骂上几句,早已成了像他这样的菜农习以为常的小事。
只要还能被放进城,只要还能卖掉一点菜,给家里的几口人换点吃食或粗布,哪有什么过不去、忍不住的。
他一个字也不敢回应眼前的女子,这个不知为何要害他被卫兵盯上的女子。
只能默默地将头垂成了鱼竿一般,假装没有听见。
幸好,越知初也没真指望老伯来陪她唱完这一出戏。
她只是,必须,将这位老伯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这样,等她一会儿将卫兵彻底得罪完之后,才有可能,再用她想好的“靠山”,也为老伯换一条生路。
越知初怎会不懂,用石子偷袭卫兵也好,和卫兵头子逞一时口舌之快也好,或是扶住老伯避免摔倒——她这样的“多管闲事”,非但帮不上真正的忙,反而有可能,将老伯推进深渊。
活了那么多世,她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悲剧。
她明明也曾一时兴起,“好心救助”了受苦的百姓。结果无一例外,她人若在,自然无论那些恶人有多嚣张跋扈,都会忌惮她的实力。
可她走后……
莫说“救助”那些可怜人过上好日子了,只怕连最开始的“委曲求全”的机会,都被越知初亲手葬送了。
越知初如今成了这样“冷淡”的性子,与她曾经的“热心”都被浇灭过,密不可分。
所以,她若不打算管的,便从一开始也不会管。
——就像当年,云三娘那振聋发聩的诘问。
而她如果决意要管的,那无论眼前的老伯是否领情,她至少要确保老伯不会在她离开之后,遭到城门卫兵的报复。
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最好用的东西……无非是,权势。
越知初想了想,但晏家的名头实在过于响了,她又没有凭证。若是借错了“东风”,搞不好还会引火上身。
在京城,如果传出冒名顶替晏家小姐的事迹,就算她能靠易容脱身,就算她找到晏菱之后可以洗清误会,也难保在那之前,卖菜老伯不会已经受尽欺辱。
因此,最好的身份是……
越知初眼珠转了转,就在卫兵头子上前一步,打算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和她达成“交易”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小鹰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狡黠一笑,态度还是一如先前般讨好:“只是官爷,这事,还得问过我们当家的才算数。我虽然很愿意,这马却不是我的哇。”
卫兵头子的脸色立刻变了。
“什么意思,你这是打算反悔?这里可全都是人,诸位皆可作为见证,你方才已经答应,将这匹马以三两银子的价格卖给我了。”
他说话也不再那么客气,似乎耐心快要耗尽。
本来,言语哄骗乡下来的傻妞和老汉,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图个没有后顾之忧罢了。
但她要真是敢和他玩什么花样,可就别怪他懒得费精力了。
——城门吏官职再小,却也定能,在这城门下做个主。
要是她不肯上钩,那他便是硬抢了,这些农户又能拿他怎样?
到时候,随便安个罪名给这叔侄俩,还怕朝廷,会为了这两个无名之辈怪罪下来么?
白马,到头来还得是他的。
越知初连忙故作惊恐,高声惊呼:“不、不,官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民女怎敢对官爷出尔反尔?只是,在场诸位也都听见了,民女一直说的是,我愿意。官爷问我,我愿不愿意,我答了官爷,我愿意。可官爷却没问这马的主人是谁,也没问这马的主人是否答应,这怎么算是我反悔呢?官爷,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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