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羌曹当众读完吕贾的通匪密信后,郑万金在庆功宴席上眼一闭、牙一咬昏倒在桌底被抬走之后已经抱病躲在府中两日没出门了。
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书吏是虔来山土匪奸细,要说他这个做县令的对此毫不知情传出去恐怕连鬼都不信。
可天地良心,他郑万金确实没想到那个向来唯唯诺诺,一棍子打不出屁来的吕贾竟真有胆子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这两日郑万金白天睡得昏天黑地,夜里却忧愁焦虑的满屋子溜达。
床榻上好的锦丝白棉被褥一片狼藉,桌上的早晚餐食温温凉凉好几回仍旧一口未动,郑万金走累了,也饿了,正想捏起桌上筷子垫垫肚子时,他的视线不由扫视一圈这间奢靡小屋里的光景。
世事无常,前几日他还是兴民城风光无限的郑县令,可眨眼间他这风光的日子就过到了头。
郑万金唉声叹了口气,这气想是太过沉重,竟怼的房门都‘砰砰’作响,他晃了一下神才晓得是外面有人在敲门。
“大晚上的敲什么敲,不知道本官还在病中么!”
“回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
心中忧愁,本来就烦,郑万金发泄似的嚷了一句,又听门外是自己亲信衙役的声音,连忙开门拉他进来。
“何事?”
“大人,属下昨日巡守时,瞧见白冲在州府军中四处与人攀扯嬉笑、称兄道弟,而后又见白知州兀自进议事内堂与幽王详谈了好几个时辰,期间,属下还见白知州开门递出一封奏折交于无恩加急送出,属下当时觉得蹊跷但实在打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不过……直至今日属下忽然听军中有人传言‘上面要招安虔来山土匪’,无风不起浪,这想必就是白知州与幽王商谈之事,大人,若真要招安土匪,那这便到兴民县衙出力的时候了,咱们如果能在这差事上立上一功,您近几日所忧虑之事定然能够迎刃而解啊!”
招安?
郑万金心虚地看了一眼面露喜色的衙役,暗想:幸好庆功宴那日吕贾只在王羌曹、白冲、无恩还有他自己面前暴露,幽王又命暗卫秘密将他抓捕,因而吕贾是土匪奸细一事并未传扬开来。
此时看这衙役神情,郑万金明白事情虽已经过去几日,但是兴民县衙有内鬼的消息仍被幽王死死压着,可他奉命来兴民城剿匪,查出官匪勾结这事为何不兴师问罪,反而如此不声不响的为他们遮掩呢?
郑万金轱辘着眼珠子默默咀嚼着‘招安’二字。
兴民县衙中有土匪奸细之事如若传出,朝廷、百姓定然不容许这帮奸诈狡猾的土匪囫囵个的从虔来山下来,可这事被人压住了……
莫非……
是幽王想招安土匪?
为官多年,郑万金深知这世上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最难对付,而只要有所求,皆是俗人一个,总有能拉拢或是离间的法子。
幽王既然想招安虔来山土匪,那么他一定会牢牢捂住奸细吕贾及知晓此事之人的嘴。
再说白向福已经出面与幽王斡旋,天塌下来自然有他们那些皇亲和大官的脑袋顶着,旁的琐事大约也跟他一个小小县令没什么太大干系。
思及至此,郑万金霎那间如释重负。
衙役见郑万金心情大好,以为是自己报信有功,他高兴地正要开口讨赏时,门外再次响起两声叩门——
“报!郑县令,白知州请您速速赶赴县衙禁所。”
兴民县衙所有轻重嫌犯均被关押在牢狱监房看管,而禁所位置阴暗偏僻,平日只用来放置物证刑具,鲜少有人进去。
没想到幽王竟将吕贾关在这里。
白向福被暗卫请进禁所,沿路寻到内室才发现,这里面除了被蒙着眼睛绑起来的吕贾,就只有幽王与无恩在内。
禁所中没有窗户,只靠墙壁几个排气小孔通风,再加上周围燃着的照明火把,让人光是行走其中都觉得喘不过气,他微微皱眉,揉了揉自己因为室内潮湿而有些发痒的鼻翼后抬眼望向前方那个长身玉立、威严堂皇的身影,不禁感叹,幽王立于如此腌臜之地依然舒展端庄,倒不像外头传的那般娇生惯养。
看到白向福过来,无恩无声与他抱拳行礼,白向福颔首受下后立在幽王身侧听他向吕贾问话。
“你的母亲身患重疾已久,多亏你花重金求医购药吊着她的性命,身为人子,你确实担得起一个孝字,但你一个县衙书吏每月薪俸勉强足够家中日常开销,只做清白书吏怕是早就开始为她守孝了,而你母亲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半年前,你于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黑鹰岭土匪熊黑,你答应向他定期提供兴民城男子出城时辰表,他则许诺并按期结算给你相应报酬,这期间,熊黑掳掠农户小贩屡屡得手,为杀鸡儆猴他残害了十数不愿与土匪狼狈为奸的平民好汉,吕贾,你为给自己母亲续命,可曾有一瞬想过那些孩儿平白被土匪掳去并杀害的母亲死活?”
薛霁语气平淡,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白向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被蒙眼绑着可通体清爽并不像受过重刑模样的吕贾,又奇怪要是没有受过折磨,他那惨白的唇色和有气无力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天下无时无刻不在死人,老天爷管过谁的死活,中北向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皇帝还有那些狗官又管过谁的死活。”吕贾低头闷闷咳嗽两声,毫不在意说,“我不过一介布衣,只管得了自己的母亲,其他人的死活与我实在没有什么干系……”
“你可知熊黑是南夷人。”
薛霁打断吕贾,说出这个让白向福与吕贾同时为之一颤的消息。
“南夷自半年前起便频繁滋扰边境,其中有少数人趁乱混进中北,这些人没有户籍于是便上虔来山做了土匪,他们寻你合作惦记的从来不是山中过往商队与各家财主。” 他二人瞠目结舌,可薛霁视若无睹,继续道,“你的妻子已有身孕,若不巧本王今日没有将你擒住,又不巧虔来山匪患至今仍未被根除,你有多大把握敢说自己的孩儿与妻子将来不会重蹈了那些被南夷假土匪残害了的汉子们的覆辙?”
吕贾闻言,愣住一瞬后身忽然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薛霁:“旁人的死活确实与你无关,可你对兴民城百姓乃至整个中北犯下的罪孽,绝不可能使你的家人后代置身事外。”
“不知……小人不知熊黑是南夷人!小人那时出城公干,无意间救下几个重伤汉子,他们那时只说自己犯了事想要上山落草为寇、一统虔来,做个草莽英雄,其中熊黑曾许诺,若我能依他令行事,就将掳掠所得分一半给我,兴民城县衙中也有些衙役靠向土匪们通风报信挣些外快,因而小人也硬着头皮应下了。”
“他起先只定期要出入城登记簿,后来小人才知晓他是根据那簿子掳人,等黑鹰岭那帮土匪掳人闹出性命后,小人亦不想干这害人的买卖,可没想到家中老母忽然病发,小人走投无路、求助无门,而他们又实在给的太多了,所以小人只能…只能……”吕贾挣扎着咆哮呼喊,“小人一人罪过一人担,还请幽王殿下饶过小人的妻子孩子……”
吕贾痛哭流涕,薛霁只问,“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一共四人,为首的是熊黑,其余三人叫什么不清楚,小人只记得一个姓马,一个胖子还有一个瘦子。”
熊黑、马皓、胖冬还有瘦猴。
潘闯先前来信说,此四人均已直接或间接死于初暒手中。
这就是说虔来山土匪中再无其他南夷奸细了。
真是省去不少麻烦。
薛霁看了无恩一眼,转过身缓缓往外走,白向福眼瞅着无恩在蒙着眼的吕贾脖子上拧了一下,方才还在咆哮哭喊的人转瞬就不再吭声,他默默吞了吞口水,而后小跑着跟在薛霁身后。
“殿…殿下,虔来山土匪中混有南夷奸细,此事用不用尽快报给朝廷?”
薛霁嗤笑一声,“安南县衙混入北漠人朝廷至今都视若罔闻,你这里出现几个南夷奸细有什么好呈报的。”
“啊?”
这这这……
白向福懵了,中北这是要开染坊了么,怎么谁都能混进来给他们点颜色瞧呢……
看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薛霁又说,“兴民县衙中有虔来山土匪奸细,虔来山土匪中亦有本王的人,吕贾口中那四个南夷人已经死了,白大人无需忧心。”
白向福垂头丧气,“北漠在武江城闹出的动静尚未平息,南夷又在虔来山为非作歹了这么久,那四人死了,可中北内部还不知潜伏着多少外敌,殿下,朝廷真对此视若罔闻,那中北的老百姓该怎么活啊。”
薛霁在禁所门前站定后看向白向福,沉吟片刻才道,“风云起落不须惊,行事如常心自明,中北广阔,无能者亦众,但只要白大人能守住中北一城之土地,便能护住中北一方百姓之平安。”
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白向福心中一动,立时颔首拱手,说,“幽王指教,我记下了。”
见幽王与白向福从禁所出来,在门口等候他们多时的郑万金立即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幽王殿下,见过知州大人。”
白向福颔首,关切道,“听闻你近几日仍在病中,只是公务要紧,不得已才在这大半夜匆忙请你过来,要是身体不适,切记早与我说,不可硬撑啊。”
与你说了,该干的活儿还不是要干。
听出白向福在与自己装模做样的客套,郑万金心中腹诽,嘴上却惶恐说,“兴民城公务亦是下官分内之事,能被幽王殿下与白大人能用上,是下官的福气,甭说身体不适,只要下官还能动弹,定然奋勇当先!”
白向福不提吕贾的事,郑万金也假装不记得有这号人,他二人官腔打的掷地有声,薛霁却兀自上了无恩徐徐驶来的马车。
郑万金不晓得白向福今夜喊他来做什么,于是悄悄问,“白大人,幽王这是要带咱们去哪儿啊?”
白向福摇摇头,登上跟在无恩后面的马车,“一去便知。”
已是三更时分,兴民城中寂静无声,各处屋舍商铺都熄了灯,横纵街道瞧着空空荡荡的。
白向福察觉车架马儿步伐放缓,自己的身子又受惯力微微前倾一瞬后,知道这是到地方了,他抬手挑开车窗帷幔,正欲辨认位置时,对向的郑万金惊呼,“这不是城中新开的点心铺子一口甄么,怎的来这儿了?”
白向福不语,默默下车后才发现王羌曹早已恭候在店铺门口了。
看到无恩扶薛霁下车,王羌曹立即上前抱拳回禀,“幽王殿下,此处便是通匪书吏吕贾私藏赃款的铺子。”
冬日夜晚,薛霁哪怕身披大氅仍然觉得寒冷,他面露不悦的嗯了一声,随即将郑万金喊了过来。
“郑县令,站过来罢,此处看的清楚。”
郑万金闻声赶忙躬身上前,他不知道幽王想让自己看什么,刚想同幽王套套近乎,一抬眼却见王羌曹与几个手下将一口甄所有货架与木椅抬走后又各自举了把大锤在墙面上哐哐敲砸,不到片刻,虚糊在墙上的黄泥碎砖一脱落,就露出叠砌在其中隐隐发着金光的东西。
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错,郑万金瞠目结舌的跌撞走进一口甄。
满墙的金砖堆叠在壁龛中。
难怪食客都说这铺子小,三面墙壁里都是一层金砖外又糊了一层黄泥砖,能不小么……
郑万金亲昵的抚摸过沾染着黄泥的金砖,忘我呢喃,“我郑万金叫万金多年,可直至今日才晓得什么是万金,吕贾装穷,我过去竟还以为他是真穷……”
王羌曹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后走向薛霁,路过郑万金时鄙夷看了他一眼后,才故意高声道,“殿下,属下查封此地时还发现了吕贾为行贿受贿所作账册,您请过目。”
账册?!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砸在郑万金脑门,手里的黄金好似失去了它原本的魅力,郑万金收回手慌不择路的从一口甄跑出来。
他看着薛霁手中的账册,要也不是,抢也不是,急的满头大汗。
薛霁见他如此模样,笑问,“郑县令怎么这副神情,莫非……这账册里面还有您什么事?”
吕贾在郑万金手下当差,他贪的那些小九九吕贾一清二楚,郑万金原本以为只要拖吕贾下水,两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怎么也没想到吕贾这厮竟还有记账的陋习!
郑万金不晓得吕贾在账本上记了什么,只知道这东西落在幽王手中自己大概是凶多吉少,他满含热泪扑通向薛霁跪下,伏地哽咽道,“下官曾着吕贾教唆,于内贪污县衙公费,于外收受刁民贿赂,下官自知此举不可为,因而日日身陷对朝廷的愧疚之中,求幽王殿下看在下官诚心悔过的份上手下留情,下官定当痛改前非,恪尽职守,以报朝廷之恩德!”
“这册子本王尚未打开,郑县令此举也算是投案自告……”薛霁佯作深思后,说,“既如此,那便罚你将这些年所有受贿全数交出,若你交出数额与这账册上数额一致,本王恕你无罪,可要是对不上,刽子手的虎头铡本王也会尽早为你备着。”
郑万金连忙叩首,“是是是。”
“此事还有这一口甄里的东西就请白大人多多费心了。”薛霁随手将账册交给白向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白向福目送马车驶离才低头翻看手中账册,越翻脸上的阴翳就越深,郑万金瞥眼偷看他脸色,心中一跳,暗叫一声——
完了。
人还能活,可是前半辈子攒的钱……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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