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宋府门前,马车早已静静等候,拉车的骏马不耐地喷着白汽,蹄子轻轻刨动着地面。
青黛仔细地扶着宋清知踏上脚凳,将她妥帖地送入车厢内。车内暖意融融,角落里的银丝炭盆散发着稳定的热量,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宋清知坐定,环顾四周,见车内并无父亲宋修的身影,心下微异,遂伸手撩开了侧窗的锦帘。
“父亲早朝还未归来么?我们可需在此等候,与父亲一同前往?”她望向车旁的青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今日这场“团圆宴”,她深知是龙潭虎穴,若有父亲在场,至少能多一分底气。
青黛连忙回道:“小姐放心,老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了,他下了早朝便直接去温府,让您不必着急,定要养足了精神再过去。算算时辰,老爷此刻应当已在前往温府的路上了。小姐,咱们可以直接出发。”
宋清知闻言,纤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她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车外寂寥的街景,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风中:“我交代的事情……可都办妥当了?”
青黛会意,上前一步,借着整理帘布的间隙,用仅容两人听见的声音迅速回禀:“小姐放心,红枝天未亮便已依计行事,东西都已按您吩咐的布置妥帖,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听闻此言,宋清知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几分。她轻轻颔首,对车夫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帘布落下,隔绝了车外的光影与寒气,也仿佛将她与那个尚且安宁的世界隔绝开来。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余车轮碾过积雪的辘辘声,规律而沉闷,一声声,仿佛敲在心头。
昨日初回京城,又被母亲安然无恙的喜悦与旧居新景的冲击所笼罩,加之舟车劳顿,她实在没有余力去细细梳理前世的种种。此刻,在这封闭的、驶向命运转折点的空间里,所有的伪装与强撑的镇定都缓缓卸下,前世的记忆如同挣脱了禁锢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闭上眼,任由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前世的今日,晚宴伊始,气氛尚算融洽。母亲温梨初还曾私下与她感慨,说舅母蒋斐在她独自留京打理府邸、照顾外祖母期间,确实多有帮衬,也曾为四年前姑苏那场“落水”风波私下致歉,言辞恳切。母亲心软,兼之顾念骨肉亲情,便存了与兄长一家冰释前嫌的念头,在宴上主动示好。父亲宋修见母亲如此,虽对温石久一家心存芥蒂,但终究没有多言。
然而,一切的祸端,便在那份“心意十足”的贺礼上。
晚宴之后,母亲献上了那件她耗费数月心血、亲手绣制的金丝缠枝莲纹锦袍。衣袍华美非常,在灯下流光溢彩,外祖母当时见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命贴身嬷嬷仔细收好。随后,外祖母便称身子乏倦,由嬷嬷扶着先行回房歇息了。
变故,发生在外祖母离开后的几个时辰。
前厅的守岁宴尚未散去,众人正饮茶闲话,外祖母院中的嬷嬷却连滚爬爬、面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夫人……老夫人忽然浑身起了骇人的红疹,呼吸急促,倒在床上痛苦不堪!”
满座皆惊!
众人慌忙赶往外祖母的院落。只见床榻之上,外祖母痛苦地呻吟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而她的身上,赫然穿着母亲晚宴后刚送出的那件金丝锦袍!
不等众人反应,舅舅温石久便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那衣袍,目眦欲裂地吼道:“温梨初!你好狠毒的心肠!竟敢在献给母亲的衣物上做手脚!你这是要弑母啊!”
紧接着,那位仿佛早已“恭候多时”的“神医”,被蒋斐“及时”地请了进来。他装模作样地一番诊视,又拿起那件衣袍仔细嗅闻、探查,最后斩钉截铁地断言:此衣的染料中,被掺入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与老夫人日常服用的一味补药药性相克的毒草汁液,接触肌肤,便会引发如此骇人的症状!
母亲当时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
待那“神医”手忙脚乱(实则早有准备)地“缓解”了外祖母的症状后,温石久见母亲失魂落魄、无言辩白的模样,气焰更是嚣张,步步紧逼,各种污言秽语如同毒箭般射向母亲。
“不……不是……母亲,女儿没有!女儿怎会害您?!”母亲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的、无力的辩白,她望向床上虚弱的外祖母,泪水汹涌而出。
父亲宋修与她也立刻站了出来。父亲将她护在身后,面色沉肃,对着稍稍缓过气来的外祖母郑重道:“岳母大人,此事疑点重重,仅凭一面之词,绝不能就此定了阿梨的罪!小婿恳请,立刻报官,由衙门介入详查,必能水落石出!”
然而,母亲亲手缝制衣物是事实,期间无人旁证是事实,“神医”的指认更是“铁证如山”。纵使外祖母内心不愿相信女儿会害自己,在那“确凿”的证据和温石久一家煽动起的群情激愤下,看向母亲的眼神,也充满了惊疑、失望与痛苦。
那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母亲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斩碎。
自那日后,母亲便彻底垮了。“弑母”的嫌疑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脊梁上,让她在娘家抬不起头,在京城的社交圈中沦为笑柄。她本就因多年操劳而略显虚弱的身体,在这巨大的冤屈和心灰意冷之下,迅速衰败,郁结于心,药石罔效,最终……
宋清知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再次体验到了前世那种窒息般的绝望与愤怒。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坐垫,冰冷的杀意在眼底一闪而逝。
温石久,蒋斐……还有那个助纣为虐的“神医”!
前世,她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含冤莫白,走向毁灭。但这一世,她回来了。她不仅知晓了他们的全盘计划,更早已布下后手。
红枝此刻,应当已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不能慌,不能乱。今日,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父母身后无助哭泣的宋清知。她是执棋者,要将前世施加在他们一家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距离温府越来越近。宋清知整理了一下微蹙的衣襟,端坐起身子,眸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风雪依旧,但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那场毁灭性的“风雪”,再次降临在这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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