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秋,庆仁帝崩,靖西候党羽在淮南道起事,煜王一派倾力平叛,时,朝中大臣入狱者十之二三,长安一时人人自危。动荡两月余,煜王登基,改年号为昭正,靖西候党羽落狱,天下方平,史称永和之变。
新皇登基,朝中还幸存的大臣们心情各异,欣喜若狂者有之,愤恨难眠者有之,但不管什么心情,大家都把目光放到那空出来的肥缺上,谋划着把这盘摆在面前的肉狠狠咬下一口。
是以,虽大事方定,朝堂余波未平,大家不敢频繁走动,但这几日京城内的仆从和信鸽们却分外忙碌。
一只信鸽悠悠飞过树梢,正准备找个屋檐落脚,猝不及防被一颗石子射中,落到一个壮汉手中。
“这只够肥,待会宰了烤来吃。”壮汉把鸽子在手上掂了掂,转头对同伴道。
“且先让云侍郎看看这信。”同伴示意壮汉连鸽子带信送到内院,自己仍守在树下。
壮汉走到院内,院内有几棵槐树,树下摆了炉子,微火炖着鸽肉,旁边葡萄架下架了个碳炉,上面烤着三只鸽子,几人热热闹闹围坐在旁,把片下来的鸽肉沾酱吃。
论理五品往上的官员要守三个月国丧,先帝宽仁,临终吩咐,大臣守制27日,百姓守制三日即可。
臣民皆受皇恩,只有这些肥鸽成了这几人打牙祭的零嘴儿。
这几人有男有女,皆着常服,坐姿各异,或不羁或端方,正中有一女子倚着凭几,正是吏部侍郎云晏。壮汉上前把信递给她,她接了一看,皱眉摸了摸纸张,再嗅嗅墨味。
抬头一看,几人都停了玩乐看着她,她一笑:“这纸墨我看着眼熟,你们也看看。”
众人一一传阅,看完其中内容,面面相觑。
此时有一护卫突然从院外快步走来,云晏见状走过去,两人耳语几句,那护卫领命离开。
云晏重新落座,看天色渐晚,对众人道:“今日也不早了,留两个人值守,其他人都回吧,辛苦诸位了。”
“那这信?”一人出声问道。
云晏负手而立:“无妨,原样放回去就是。既然信中这人要为云某筹谋左相之位,云某合该好好酬谢他。”
既然如此,众人作揖道别,三三两两地散了。
只有一位青衣男子晚了两步,向云晏轻声道:“这信看着像信陵侯的纸墨,满京城能凑齐蜀地的齐工纸和琉球箐墨的也就他了。”
云晏点点头:“正是,如此千计万算送到我眼前来,想来别有用意。我们这小院不能待了,还要劳烦仲瑜,明日带他们换个地方。”
青衣男子应声作揖,也上了马车悠悠远去。
云晏见该走的都走完了,跟留守在外的两人交代了两句,上了马车,吩咐了句“去半亭水榭”。
“女郎已经半个月没回府歇息了,回头太后娘娘问起来,又该责罚小人了。”随车的小厮嘟嘟囔囔。
云晏手指摩挲着信件,闻言横他一眼:“那你就不要什么事都报给太后娘娘,免得老人家为我忧心。”
小厮心虚道:“您不回,家里哪能不知道呢。”
“知道了,我明日去拜见太后。”
“好嘞!”
半亭水榭其实是个靠山的小院落,因有半边是个小湖而得名,乃是云晏长辈在她及笄之年所赐,云晏喜这院子精致又僻静,一年里倒有四五个月住这儿。
马车停在门外时已然暮色四合,给房檐院落都蒙上一层萧索的暖意。
小院只云晏一个主子,她一回来,这小院便似活了过来,传膳的、备水的、点灯的,廊下的灯一盏盏亮到内院。
“娘子可回来了,今早您念着想吃油爆鳝丝馎饦,厨下一直备着呢。”
屋里早早就烧起炭了,云晏自外头带了一股冷气,侍女连忙把她的鹤氅换下来,一红衫侍女端来一杯热茶给她。
“可是赵嬷嬷做的?”云晏问道。
红衫侍女点头应是。
云晏皱眉:“嬷嬷年纪大了,这些交给下面人做就是,怎的还劳动她老人家。”
话音刚落,便见一圆脸嬷嬷走来,笑道:“娘子哪里的话,我这把老骨头虽不中用,这点小事却做得。”
说罢躬身行礼,云晏避开,口中嗔怪她多礼。
赵嬷嬷只是笑:“礼不可废。”
说罢示意身后众人上菜。
说是油爆鳝丝馎饦,哪能就这么简单,因云晏早说过吃食不可太过,厨下备菜就往精细了做,各色浇头配菜备了十来样,再上些汤饼和冷食,也很能看了。
云晏落座,请赵嬷嬷一起用。赵嬷嬷是太后娘娘在云宴出宫时赐下来的,彼时云宴还是个横冲直撞黄毛丫头,她照顾着这黄毛丫头长成如今如松如竹的模样,功劳情分自不必说。故而见云宴相邀也不推辞,坐了半边椅子一起吃了起来。
窗外夜色深深,松声涛涛,院里的柿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枝头零落地挂着几个熟透的柿子,在冷风里摇摇欲坠。远远地有两声犬吠,显得愈发萧瑟。
云晏听着风声吃了一整碗热腾腾的馎饦,吃得微微冒汗,不由得生出点岁月安逸的错觉来。
她借着这错觉奢侈地发了会呆,旁人也不敢惊动她,轻手轻脚撤了菜,她回过神来,心情甚好地去沐浴。
沐浴完便往书房去,把书柜最外面的书拿出,从书页中间取了张纸条出来,字条所用纸墨与今日的那张赫然是同一种。
两张纸条内容却截然相反,这倒罢了,不过是些欲盖弥彰的小把戏,让云晏在意的是送信人想传达给她的信息。
纸条未必是信陵候所书,但两张纸条都在暗示信陵候与圣人亲信关系密切,这事云晏却不知情,他一个闲散侯爷,哪来这么大本事在圣人和自己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送纸条的又是谁呢?提醒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云晏在心中把圣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都想了一遍,拿不准主意,索性唤来暗卫。
“你去把信陵候仔细查查,近日做了什么,与哪些人来往,谈了什么,都记下来报给我。”
暗卫领命退下。
云晏暂且把这事放一边,坐下来处理吏部的年末官员考核名册。
本职工作干完,又开始写奏文骂人。
——她这人从还没入官场就有个毛病,爱多管闲事,尤其爱管冤假错案。
管得多了,渐渐有了点名声,手上这个案子便是苦主听了她的名声主动找上来的。
于是这一坐便坐到子时。
伺候笔墨的侍女苦劝无用,祭出杀手锏:“娘子再不睡,奴就只能去请嬷嬷来了。”
前不久,太医来请过脉的第二天,太后那边就来人把他们训斥了一番,也不知说了什么,身边的人被吓的战战兢兢。
然后就不约而同开始对她管东管西。
啧。
云晏乖乖把奏文放好,回去路上还在心里盘算,摩拳擦掌地准备明天大朝会把那批贪官蠹役拉下马。
因着有人要倒霉,云晏大清早起来神清气爽,从洗漱到吃早食都面上带笑,奴仆们不知自家小娘子为何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
满汴京为此开怀的,怕也就只有这个小院子的人了。
云晏揣着厚厚一本奏表到太和殿外的时候,众官员都来的差不多了,在殿外候着,三三两两地扎堆说话,看她满面春风地跟人寒暄,不由得脊背一寒,互相使眼色。
“安和今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想来又有要事奏呈圣上了?”第一个跟云晏搭话的是礼部王尚书,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出身大族却和煦风趣,向来风评甚好。
安和是先帝还在世时给云晏取的字。
旁边支棱着耳朵的几人闻言都在心里哼一声,不愧是礼部的人,云晏这厮分明是又要祸害人,却被他说得这样好听。
云晏连忙行礼,笑道:“前几日为一桩闲事所扰,如今总算有了头绪,是而有些得意忘形,王公莫怪。”
王尚书摆摆手:“安和这般青年才俊,便是张扬些又何妨,你们这些少年女郎,本就该是意气风发活泼热烈的模样嘛!”
云晏嘿嘿笑,认下了这年少不知轻重的断言。
她没脸没皮惯了,王尚书也不计较,转而跟旁人夸起对方家中儿郎,丝滑开启成年人的社交模式。
不多会儿,宦官传大臣入殿议政。
先是例行公事地问话对答,除了被叫到的大臣,其余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期待又警惕。
“圣上,臣有本奏。”云晏待大家说完,才出列呈奏。
果然!
“云卿请讲。”
众臣屏息凝神。
“臣参兵部侍郎尹义、兵部员外郎苏青、太学监正柳易、大理寺寺正范正徇私舞弊,贪赃受贿,草菅人命,致七名百姓惨死。
兵部侍郎尹义纵其子尹轩□□六名幼女,后又欺上瞒下,与员外郎苏青合谋,命其仆杀人灭口。
被奸杀的幼女们皆为太学学子,柳易身为太学监正,收受兵部侍郎巨额白银,掩盖施暴事实,对遇害者家人恫吓威胁。
而范正,身为大理寺寺正,竟在遇害者家人投案时将此案瞒下,在得到兵部侍郎授意后,又对报案者施压,致其申诉无门。
这几人的恶行,又导致一位遇害者家中祖母气急攻心不治身亡。
天理昭昭,汴京竟有如此惨案,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昭天威,请圣上明查。”
云晏开口之后,殿上便只有她清朗的嗓音,平静地陈述几人罪行,以至于她说完以后,朝上竟一时寂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传来抽气声。
竟是如此大案!还牵涉这么多高官!
昭正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怒极反笑:“好啊!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们好大的本事!”
几人扑通跪下,连连喊冤。
站在前排的几位高官换了个眼色,这场景,几乎与五年前的江南贪腐案一模一样。
当年也是这样平静的声音,在所有人都准备下朝时响彻大殿,也是这样条例分明地陈述案情,也是剑锋直指朝中要员,而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高官,也是这样狼狈辩解。
当年的案子后来怎么发展来着?
哦。
人证物证一一上场,各司人员互为佐证,罪人辩无可辩,江南官场来了一次大换血。
而云晏,以此案立威,成为本朝首位免试录用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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