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便慢慢说起来，殿内只有她抽噎和说话的声音。
“奴家和丈夫也是云侍郎庄子上的庄户，平日与李大哥多有往来。李大哥急公好义，家家户户有事他都第一个往上冲，在他当庄头的那几年，庄户们日子很得过。”
“可坏就坏在这一个义字，”她说着看了云晏一眼，“大概一年前，云侍郎突然吩咐下来，要下面人去寻摸良田，设法将它占了。
他们先占的，就是庄子临近的田地。那些贵人的田他们不敢动，就打散户的主意，或打或威胁，半买半抢的，到如今，那附近已经没有散户了。
那些散户都是过惯苦日子的，受了欺负也不敢理论，就这么混着苦汁子过下去。”
那女子说到这闭了闭眼，两行泪淌下来:“可是！可是他们还不足，非要逼着人家当佃户，当了佃户又说只许留一成粮食，其余都要上交。
一成啊！连嚼用都不够，实在是活不出来了。说句冒犯的，诸位贵人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麦糠吧？
那些农户，就是麦糠混着野菜糊弄肚子的，麦糠不够就多加些水，再不够就一日只吃一餐饭，不说果腹，只求活下去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渐渐撑不下去，已经到卖儿卖女度日的地步了。
那些人平日与我们也有来往，李大哥实在看不下去，就叫了几个汉子，想去郡主府理论，可没想到，还没去，就坏了事。”
女子忍不住抽噎起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天，庄上突然来了人，说要拿李大哥去问话。
男人们和来抓人的人起了争执，他们打伤了几个庄户人——其中一个便是我家郎君，这也是后来云侍郎安排给李大哥的罪状。
李大哥被带走后生死不明，剩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期间郡主府的人来了一次，把李大哥家眷赶出了庄子，他家夫人还带着两个不足五岁的孩子，约摸也是活不成了。
就这么过了三日，郡主府又来人，把所有庄户人叫到一处，然后把奴家挑出来，让奴家跟他们走。
也就是那日，奴家见到了云侍郎。”
女子说了许多话，嗓子有点哑，咳了几声。
昭正帝冲内侍点点头，内侍倒了杯水递给她。
官员们听着她说话，心里多有怜悯，此时稍稍被打断，情绪稍缓，但大多依旧抿唇，时不时偷偷瞪一眼云晏。
云晏负手而立，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众人怒气更盛。
见几位上年纪的已经有些站不住，礼部尚书请示道:“圣上，此案一时半会儿难有论断，好几位公卿都有年纪了，不能久站，不如让几位老人家坐下来再继续？”
昭正帝大手一挥:“众爱卿皆有要务在身，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留下，各部三品以上的也都留下，其余人先散了吧。”
待众人走后，又吩咐:“来人，去拿些胡凳蒲团来，请众位爱卿都坐下罢。”
内侍拿着凳子蒲团流水一般涌进殿内，又悄无声息退出去。
年纪大些的官员都坐胡凳，年纪尚轻的官员则只能跪坐在蒲团上。
不少人悄悄吐了口气。
云晏也在内侍纠结的表情中得了一个蒲团，但她讨厌跪坐，便板着脸道:“禀圣上，臣冤屈未清，尚算戴罪之身，还是站着的好。”
昭正帝知道她的怪毛病，点点头。
于是只云晏一人站着，格外鹤立鸡群。
众人:……
云晏看着矮了一截的官员们，总觉得手痒，想在他们面前摆个火炉或铜锅子。
正浑身刺挠，就听见夏御史挤兑她:“云侍郎既是戴罪之身，就不该站着，而该跪地谢罪。”
云晏二话不说，立马跪下，还冲夏御史一笑:“多谢御史提点，安和正有此意。”
是谁！！
到底是谁把教得她这么一副野狗脾性！
昭正帝假装没看到这番你来我往，向那女子道:“你继续说。”
“那日奴家跟着他们去到郡主府，在府中花园见到了云侍郎，当时害怕极了，跪求她放过我们，她说想救人就磕头，奴家便一直磕，可直到最后，云侍郎也没松口。
过了会儿，约莫觉得没意思，才跟旁边的人说了句‘教教她怎么说话’，说完就走了。
云侍郎走后，那些人便把奴家带到一个院子里，教奴家如何污蔑李大哥，如何把我家郎君的伤栽赃到李大哥身上，如何取信官府，如何、如何显得更可怜。”
她说着又磕了两个头，伏在地上，有些心虚:“是奴家鬼迷心窍！
奴本是不愿的，但他们说只是让李大哥受点牢狱之灾，吃点苦头，还说若不从命，我们就会落得跟李大哥一个下场，但若是听话……便许奴家百两白银。
奴便、便如他们所说的去官府状告李大哥欺辱于我，还打伤我丈夫。”
“既然如此，你为何此时又反口告云晏欺压他？”
那女子听到这句话，猛地直起身，恶狠狠地看着云晏，咬牙切齿道:“因为她骗了我，他们明明说不会把李大哥怎么样的！可李大哥在狱中差点就被折磨死了！”
她又怕又愧又怒，道:“奴家是贪得无厌，可李大哥含冤入狱，奴回去后日夜难安，决定与丈夫一起去狱中探望。
可到了那，狱卒却百般阻挠，奴家觉得不对劲，便托人走了点门路，进去一看，李大哥已经被他们打得瘫在那奄奄一息了。
我们多番打听，才知道这竟是云侍郎的吩咐。那些狱卒得了上面的吩咐，平时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便去打骂一番，甚至私底下也上刑具，若非我们去探望，李大哥早已没命了。”
昭正帝使了个眼色，内侍带那男子去屏风后检查，出来后冲昭正帝点点头。
“之后，奴家机缘巧合碰到了尹侍郎，便求他相救，尹侍郎便带奴家找到夏御史，说他会给奴家做主，可是、可是尹侍郎竟也折进去了！都是奴家的过错啊！”
女子终于嚎啕大哭。
她情绪渲染得很有技巧，神态语气都恰到好处，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悲，跟着她怒。
一番话下来，众人早被她所感染，对她既怒且怜，对云晏怒目而视。
云晏却不见怒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好的戏，怎么不曾听说在哪高就？”
那女子显然有点怕她，但被怒气支撑着，竟也不卑不亢:“奴家李玉翠，不过是个田地里刨活的穷苦人。”
云晏恶劣一笑:“好，我记住你了。”
“云晏！圣上面前，你就敢明目张胆威胁证人了么？”有人按捺不住。
“肃静————”
“众卿也听完了，有何见解啊？”
“圣上，云侍郎以权压人颠倒黑白，合该严惩！”
“圣上，臣以为，这女子虽可怜，但她轻矫反复，口供前后差别甚大，只怕不足取信。”又一个递话的。
“圣上，这是云侍郎强占良田的物证，”夏御史拿出一沓纸，“云侍郎啊云侍郎，你若是有点良心强买强卖低价收了这田，只怕我如今还不足以给你定罪，可你竟逼迫农户将田无偿转让给你，果真恶有恶报!”
内侍拿了一份臣给昭正帝，剩下的给朝臣一一传阅。
昭正帝皱眉:“即便如此，又焉知不是庄上或云侍郎手下擅作主张，云侍郎并不知情呢？”
朝臣一默，这话偏向性太强。
众人都知道以昭正帝和云晏的情分，哪怕云晏真吞了那些地，昭正帝也只会斥责一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便是云晏有恃无恐的原因。
几个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下明白陶党定有其他足以将云晏拉下来的证据，便不动声色地看其余人争辩。
“禀圣上，臣亦以为然，且云侍郎实无动机，恐是被人陷害。”出来支持云晏的竟又是陶礼。
昭正帝点点头。
“圣上！据李玉翠交代，云晏是为一己私欲抢占良田，是否属实，将其属下拘来一问便知。”
“既如此，刑部便遣人去抓人吧，现下只是她一面之词，且多有疑点，应当多方盘问才是。”
众人应是。
有一人欲言又止，昭正帝点出他:“钟爱卿似有话说？”
大理寺钟寺卿出列:“禀圣上，方才几位公卿皆言云侍郎因家资丰厚而无动机，臣大概知道这动机所在。”
云晏抖抖衣袖，心道终于来了！
“爱卿但说无妨。”
“圣上一月前命臣督办逆王一案，臣在受理此案时发现一些疑点，顺藤摸瓜，竟发现信陵侯也参与其中，表面为逆王提供助力，实则也有不臣之心，臣不久前发现信陵侯秘密组建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军队。”
昭正帝震惊，坐直身子:“军队？”
朝臣也一阵骚动。
“圣上稍安，臣已密信告知兵部尚书，贼人已被控制，只待圣上发落。
请圣上恕臣先斩后奏之罪，因有一事臣百思不得其解，信陵侯这支宗室早已势弱，封地也并不富裕，哪里来的许多家资，既供逆王取用，又有余力养一支军队呢？诸位应该都知道，这可不是小数目。
于是臣细细查了信陵侯名下商铺的账本，发现他们与云侍郎名下的铺子往来十分频繁，可是他们账目做得很细致，臣也只是发现其中几处地方不对。
但就在前几日，有人来报，说发现云侍郎与信陵侯暗中有书信来往，亦有馈赠财物之举，结合今日所见，臣怀疑，云侍郎侵占良田，就是为了给逆党输送钱粮，请圣上明查。”
他一一呈上证据。
朝臣哗然。
“你血口喷人!圣上，”云晏快步出列，“圣上明鉴，论情，臣是先帝亲封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素来与圣上亲厚，圣上即位，臣最高兴不过。论理，说句狂妄的，以圣上与臣的情谊，臣必然是平步青云，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为何要冒险？”
钟寺卿嘴角一勾，拿出一封书信:“若是信陵侯许你左相之位呢？据我所知，圣上虽已即位，可云侍郎至今不曾调动吧？似乎还为此事去找圣上理论过。”
云晏和昭正帝一齐变脸，朝臣便知道这是真的。
有人出声问:“这信？”
“这是从信陵侯书房暗格内搜出来的，看墨迹还不足半月，信中云侍郎向信陵侯要兵卒，以保证兵变时的自身安危。云侍郎，你如何得知信陵侯有兵卒？为何不上报？逆王党羽已伏诛，你又怎知会再有一次兵变呢？”
云晏跪下:“这绝不是出自臣之手，请陛下召大学士辨认字迹。”
昭正帝一挥手，内侍去请人。
大学士们就在旁边宫殿，方便教导皇子，是故来的很快。
早有内侍将云晏往日奏章拿来，他们拿着比对一番，又是将两张纸重叠，又是翻过来看墨点。
几人心下都有结论，窸窸窣窣讨论一番，一人作揖道:“禀圣上，臣与诸位同僚一致认为，这两份确是一人所书。”
云晏闭眼。
“云晏，”昭正帝声音冷极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兄……”
昭正帝抬手打断她，对着众臣道:“此事尚有疑点，云晏或有苦衷，待大理寺细细查过再议。”
大理寺卿应下，心下不免暗叹，为人君者疑心病最重，圣上此刻竟还愿意再信她一分，云晏也真是高运!
一官员请命:“圣上，此案牵涉甚广，臣请，将信陵侯、云侍郎与尹侍郎三案并为一案，涉案人员扣押，日夜刑审，以昭天威。”
昭正帝看了眼云晏，沉着脸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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