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质问,林建军抱拳哂笑道:“那声张使君是对下属所言,觉显这也要怪我吗?”
说着,一边把人往凭几引。
张光隐迈步经过书案,侧眸瞥向仍伏案上小憩的裴静文,他先行入座,用眼角余光打量取过春日披袍搭女郎身上的林建军。
待林建军撩起袍摆坐至对面,他方才开口道:“我道无伤嫌我现在才出兵增援蔚州,故意与我生分。”
“怎会?”林建军为他斟茶,许多事自己心中有一杆秤足以,没必要向外人道出,“先前一时情急修书请觉显出兵支援,事后想来确有不妥之处。夹在节帅与我之间,这几月觉显定然左右为难。”
张光隐叹道:“你说你,夺蔚州杀徐仁便罢,何苦重用那叫钟离桓的,弄得节帅脸面上过不去,”他伸直手臂拍拍他肩膀,“等击退裴劭我陪你去趟幽州,有我在想必节帅不会太为难你。”
林建军拱手道:“那建军便先在此谢过觉显。”
“无伤客气了。”张光隐还礼,两人相视一笑,皆从对方暗藏深意的笑容里,读出永远不会有这趟幽州之行。
如今林建军手握蔚云两州,寰州不日也将落入他囊中,那么应朔二州终是指日可待。
坐拥五州之地的枭雄,可以向天子俯首称臣,但绝对不会臣服藩镇节度使。
年初接到小女儿家书,其中隐晦暗示他不是看不明白,如果家中子孙有能成大器者,他倒也不必为此辗转反侧。
越是高位者越是知道自己斤两,范阳都知兵马使,便是他曾经所能登上的山巅,也是张家最鲜花着锦时刻。
而今机会摆在眼前,只是要赌上张家的现世安稳,这个决定不好做,总得在蔚州战局稍稍明朗后。
你来我往打机锋表明各自态度,两人渐渐放下心中戒备,转过话题说起蔚州局势。
裴劭发兵攻蔚反而丢失云州,寰朔应三州也岌岌可危,为维护他在河东军中威望,他必须夺取蔚州收复云州,再以南北两面夹击之势,收回中间的寰朔应。
裴氏本为河东一等一大族,族中子弟占据河东各州县衙署,裴劭出镇河东后施宽政,在雁门关以南颇得民心。
据探子前几日传回的消息,不日又有一万河东援军将出雁门关北上增援裴劭。
张光隐忧心道:“这仗不好打。”
“至多只有这一万援军。”指尖沾水写下“成德”两字,林建军向后仰双臂展开气定神闲搭在凭几上,“他敢调得雁门以南兵力空虚,王先礼就敢乘虚而入。”
张光隐眉心微蹙道:“魏廷向来不喜河朔三镇,倘若天子出面干预,下诏调遣诸镇平叛该如何?”
“秦扬未反前尚有可能,他造反后却迟迟没能平定,反叫他重回江南,诸镇节度使之心可以想见。”林建军从容轻笑,“何况裴劭经营河东多年,树大根深早犯天子忌讳,趁此机会正好以雁门关为界分裂河东,天子乐见其成。”
张光隐思忖片刻,抚了抚短须慢条斯理点头,正欲张嘴附和他所言,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女声。
“我睡了多久?”裴静文抵开热醒她的披袍,许是烛光晃眼仍双目紧闭。
“才半个时辰。”林建军抬手示意张光隐稍等,起身走到裴静文旁边,端起案上凉白开服侍她漱口。
裴静文眼睛半睁不睁,抬起胳膊圈抱住紧挺窄腰,脑袋贴他腰腹上,抱怨声中带着未睡醒的黏腻。
“这两月我都没睡过好觉,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叫你别回援还真的不回援,我被裴劭抓住你都没地方哭。”
“别乱说话。”林建军抚过乱糟糟蓬松头发,“实在困得紧就去旁边帐子睡。”
“他们还没来就急着赶我走,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裴静文偏头咬他腕骨,矮几前黑色侧影撞进眼中,胡搅蛮缠的话戛然而止。
她慢慢松开牙齿,仰起头。
看看面带揶揄之色的林建军,又看看转头问候她的张光隐唇角压不住向上扬,裴静文两指一拧使出吃奶的劲,狠掐林建军没有半点赘肉的腰。
“张使君万福。”礼节性问候完端坐一旁居然不出声的张光隐,裴静文不忘重踩林建军脚尖。
什么人?不提醒她有外人。
才同手同脚离开大帐,便听见里面传出两道开怀大笑,她不由得两手握拳羞愤望天,暗暗决定等这场仗打完,必须让林建军睡一个月地板。
众将和幕僚齐聚中军大帐,你一言我一语就像炸开的油锅,裴静文被子蒙头闭眼酝酿睡意。
没成想越来越清醒,她索性穿戴整齐重入中军大帐,勾过小马扎挑了个角落坐下,托腮望着战意昂扬的众人。
直到有人说可将炸药包放投石机上对准河东军阵列扔,她才出声道:“能用投石机扔的那叫震天雷,油纸炸药包威力、爆速不够,扔不到那么远,精准度更是想都别想。”
见说话人穿着朴素且是女子,只当她是余芙蓉或林耀夏亲兵,提出建议的武将和她说话时语气带有轻视之意。
“问我凭什么?”裴静文眉眼倏地沉下来,“就凭你口中神机神火出自我手,这个理由够不够?”
那武将怀疑道:“你?”
“怎么,不信?”裴静文背着手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出言不逊的武将,“在下蔚州军器坊神机署令。”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声不断。
神机署令身份神秘,众人都猜测许是天汉朝便行迹难寻的墨门弟子,再不济得是资深望重的老翁,或者稳重成熟的郎君。
缘何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郎?
裴静文转身面向端坐正中交椅看热闹的林建军,拱手作揖道:“属下拜见主公。”
帐内知道其中内情的戏谑打量受裴静文一拜的林建军,不知内情的也都扭头望去,似在求一个肯定答案。
林建军沉声道:“神机署令乃我百般恳请,方才应允出山相助,尔等因能士身为女子心生轻视,实乃轻视于我。”
那武将忙抱拳道:“末将不敢。”
有裴静文在,还有武将想变着花样用火药时,她会给出合理建议,接下来的议事过程还算顺利,商议好明日大致作战部署,众人排队离开中军大帐。
张光隐走前回头看了眼裴静文,心道他还好没来得及传书女儿,让她留意神机署令是何人。
这要是叫旁人知道,怕是要闹出他觊觎朋友妻的笑话。
他还道林建军这般得天独厚,云寰应奉令进攻蔚州,他便能立即建起火箭营,打得云州刺史江元鸿措手不及,原来命运一开始就站他这边。
“别叫主公,叫老公。”终于等到人都走完,林建军三步并作两步,抱起裴静文坐到自己腿上。
裴静文指着他鼻子道:“你刚刚不帮我说话。”
“轻视你等同轻视我,”林建军握住修长手指喊冤,“这不算帮你说话怎么才算?”
“之前你就冷眼看着。”
“难道要我说不可冒犯主母?”
“我不是主母?”
“你要是想以主母之势压人,就不会自报神机署令身份。”
“算你识相。”
“如何赏我?”
“受我一拜你还敢讨赏!”
“从前我跪你那么多次,今天你拜我一下又如何?”
“你几时跪过我。”
“夜里跪得少了?”
裴静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跳下地没走两步便被扯回去,宽大手掌覆腰臀将她向上托,健硕身躯压下来带着她仰躺齐大腿根高的书案上。
裴静文问他:“你不是很累吗?”
久旷数月燥火难灭,林建军忙着扒她身上衣裳,接着又把自己扒干净。
捂馊的汗味失去遮挡钻进鼻腔,裴静文手脚并用狠命推他,反被扛肩上带进架子后浴桶。
闹腾完一场以为他要歇了,又被抱回先前的书案趴站着,横在身前的臂膀肌肉绷紧,比烧火棍还硬还烫。
常年骑射结茧的手张开掌着她半边脸掰过她的头,下一瞬嘴便被堵住,恼人热气不停喷洒耳畔颈侧。
“叫老公。”
“主公。”
“是老公。”
“公主。”
嘴硬的结果就是夜里累成狗,裴静文睡到午后才醒,就着羊汤随便吃两个馒头垫肚子便往中军大帐跑,恰好撞见林耀夏意气风发走来。
她凑过去问:“立军功了?”
林耀夏惜字如金:“斩将。”
林瑛适时晃晃手中染血灰布包裹的圆球,裴静文身体僵硬倒退两步,一溜烟跑进睡觉的帐子。
“哈哈哈哈哈……”少女双手叉腰跨立而站,豪迈爽朗笑声直冲云霄,这一刻世间皆在她脚下。
永定四年三月廿七,寰州城墙被炸开一道缺口,以江元鸿为主将的南路军大举攻入城中夺取寰州,于寰朔边界生擒寰州刺史及其亲眷。
朔州刺史虽得以逃回治所,五日后便遣使者送来降表,表示愿臣服林建军绝无二心。
寰朔皆失,应州危矣。
与林建军鏖战近两月的裴劭,恐应州再失自己沦为饺子馅,下令河东军退守应州,林建军率大军过灵丘峪,与江元鸿两面夹击应州。
虎视眈眈的成德节度使王先礼,趁势洗劫河东寿阳、乐平等县,似有向北都太原再进之意,裴劭不得不退至雁门关内支援大本营。
恐裴劭顶不住双重压力,成全林建军独大河东,范阳节度使李继勋以伐叛臣为名亲率大军兵临妫州城下,张光隐领兵回援,林建军遣将出兵增援妫州。
永定四年六月初五,天子降旨。
复大同军军号,册林建军为大同军节度使,兼任观察、度支、营田、盐铁使,加同中书平章事、御史大夫、检校兵部尚书,以云州为治所,领云、蔚、寰、应、朔五州。
其妻裴氏封燕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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