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官道渺无人烟,不知多久数匹快马疾驰而来,泥草之下的绊马索立时腾空,绊得马儿前蹄曲折倒地。
十来蒙面大汉迅速持刀冲出,三五一群围着倒霉蛋,顷刻之前将人砍得血肉模糊,打头的大汉在尸体上翻找,捡起染血竹筒收进怀中。
与此同时,自太原通往长安的各条山野小径,正上演着同样的戏码。
“禀监使,所有信使皆已拦下。”
子夜更声准时响起,五六竹筒整整齐齐摆在案上,黑衣青年倚靠凭几,漫不经心饮尽尚有余温的酒。
元谦打开所有密封竹筒,倒出一字贵比千金的密信,唇角勾起玩味地从头扫到尾,随手丢进脚边的炭盆。
二月二,夜还冷。
他抚案起身,侍从取来狐皮大氅伺候他穿上,他下巴微抬道:“备马。”
抵达凤翔天还没亮,他耐着性子等到城门大开,乘步辇来到幕府后门,青衣女郎恰好跨过门槛。
女郎径直走到步辇前掀帘踏入,轿夫抬起轿辇至僻静小巷,自觉与护卫退到巷口等待。
“你又没睡好?”温又青挨着眼圈发青的男人,揽住他肩膀稍稍使力,双腿并起让他侧枕膝头,指尖轻轻捏住两片唇瓣,“有什么话都等睡醒再说。”
许是熟悉气息萦绕,这一觉元谦睡得还算踏实,辰时初刻悠悠醒来,撞上专注而又哀伤的眼眸。
他眉心蹙起,急声问:“那叫江影的又骂你?”
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若非颜色有几分像那裴静文,苏勉出手护住她,侥幸从他手里捡回条贱命,否则在她殴打又又那年,就该下地狱见阎王爷!
“她早不敢骂我。”温又青偏过头强忍酸涩泪意,“太久没看到阿元,我难受,我不想待在凤翔府,让我和泠泠回长安好不好?我们都想陪着你。”
“等我脱身就去买辆宽敞牛车,到时候给你和泠泠做车夫,咱仨沿丝路向西走,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元谦伸出粗砺指腹,轻柔地为她拭去滴落的咸泪,“安心在凤翔等我,听话。”
温又青哽咽道:“好。”
“我不便久留,等会儿你把这个锦囊交给苏勉。”拉过皓腕将锦囊郑重放她掌心,元谦严肃叮嘱,“记住,你亲自给,不可假手于人。”
温又青问道:“是什么东西?”
元谦淡笑道:“火箭制法。”
“火箭制法?”温又青垂眸,怔然盯着重若千钧的雪青锦囊,“你怎会知道火箭制法?”
“裴劭扛不住林建军攻城,想用火箭制法换杂种降旨解围。”元谦嘴角上咧语气轻快,“昨天夜里被我拦下,你拿去给苏勉,他会记你一个情。”
“你人到凤翔还要我去给他?”温又青把锦囊还他,“再说我要他的人情作甚,你自己进去给他不好吗?”
“傻又又,我想我们离开之前,你在凤翔能过得更舒心。”粗糙掌腹抵着纤长手指向前推,包裹住细腻而又微凉的手,“我还给你带来箱书,以春山居士之名每年刊发一本,足够刊发到你离世。”
温又青咕哝道:“别再提春山居士那个名号,羞都快要羞死了,”默了半晌声儿轻飘飘的,“以后我们要去过平淡日子,这些书便留着自己看罢。”
元谦莞尔道:“随你。”
千语万言终有尽时,步辇穿过人潮拥挤的街头,回到幕府静谧后门。
温又青涕泪横流走下步辇,却在下一刻转身扑进轿辇中,胡乱啃咬冰凉薄唇。
“混账!”元谦脸色剧变,扶着她肩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温又青拔下簪子对准脖颈,吓得元谦呼吸骤停心慢半拍,趁这空隙她见缝插针,上身前倾将人抵在车壁夹角。
滚烫灼热呼吸扑面而来,元谦别开脸训斥道:“玩笑竟敢开到我头上?温又青,我是你阿兄!”
温又青掰正他的脸,双手捧起仿佛托着绝世珍宝,双眸中暗藏足以燃烧所有清醒与理智的熊熊烈火。
“阿元,阿元……”
她轻声呢喃,低下头去,小心翼翼衔住薄唇,生涩地碾磨啃咬,近在咫尺的眼认命般缓缓阖上。
得偿所愿的游鱼跃出水面,勾缠起另一条放肆戏水玩闹,她腾出手拉过他手,撩起轻薄裘衣下层层叠叠的裙裾。
指尖触碰冰凉皮肉的刹那,飘然沉醉的意识回转,元谦猛地推开她,背对她捂着脸平复粗重呼吸,藤蔓般的胳膊紧缠上来,背上陡然一重往下沉了些。
他哑声道:“又又,我伺候过的狗没有十条也有八条,我不干净,我脏,我脏得要命。”
温又青枕着宽阔肩背,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阿元,我心悦你。”
“又又,你错把亲情当爱情。”元谦转身和她面对面讲道理,“等将来我们离开,阿兄给你找十个八个俊俏郎君。”
温又青固执摇头:“我只要阿元。”
“什么都摸不到对吗?”元谦抓过她手搁在塌陷之处,“我不是男人,给不了你快乐。”
“你是,你为我撑起一片天,在我心里全天下就你一个男人。”温又青轻蹭不长胡子的脸,带着他的手解开襦裙系带,眼睛里流露出可怜的哀求,“成全我一次可好?”
“又又……”
宽大手掌覆上发髻松散的后脑,揽着腰背慢慢放倒她,元谦掀起帘子低声吩咐几句,步辇腾空行向闹市,鼎沸人声盖过压抑低吟。
不知在街头绕几圈,轿夫听得里面传来沙哑声音:“回幕府后门。”
丢开擦拭唇齿手指的帕子,元谦紧紧拥着双目失神的女郎,爱怜亲吻被汗水濡湿的鬓发。
“回去后先让人备水沐浴,收拾干净再睡个觉补充精力,锦囊明日再给苏勉也不迟。”
“嗯。”
“其实这样也好,你阿娘生下你不久体虚而亡,我从不盼你成亲生子。”
“嗯。”
“等回长安,我便让人制些叫你高兴的玩意,玩的时候记得避开泠泠,玩前玩后都要用开水洗干净,免得得了病自己难受。”
“嗯。”
“苏勉世家公子出身,生性傲慢,平日里看不起女子,故而不会故意刁难,恐失体面,只要别触他逆鳞,他不会对你如何。”
“嗯。”
“金银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金银够你挥霍几辈子,吃穿用度挑最好的最贵的,身上这件日后别再穿,太素,我喜欢看你打扮华丽。”
“嗯。”
步辇停下,其间静默片刻。
温又青带着哭腔问:“还有没有话要嘱咐我?”
“我这辈子坏事做尽,把你养大应该是唯一的善事,私心里是将你看做另一个我。”元谦挑起散落的青丝,温柔地替她别至耳朵后,“不管何时你都要珍惜生命,不可有半点轻生的念头,我希望你代替曾经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疼爱的我,繁花似锦过完一生。”
“好。”温又青走出步辇,仰面沐浴温暖舒适的阳光,“我和泠泠在凤翔等你来接,千万别忘记了。”
“不敢忘,等我。”
步辇慢慢驶出幕府后街深巷,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温又青蹲下蜷成一团抱膝痛哭。
今生怕是无缘再见。
又是星月黯淡的深夜,长乐坊东南角明镜监私狱,与前来换班的内侍交接完毕,熬过一班的内侍,领着手下人大摇大摆离开。
其中一位内侍与大部队告别,低头行至两条街外的巷口,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深处,身形模糊的男人负手而立。
他冲那人长揖到地:“多谢元监使偷天换日之恩,敬贞将来必定报答。”
“我有一妹,名温又青,号春山居士,现居凤翔节度使幕府。”元谦扬手掷了个东西过去,“倘若来日苏勉护不住她,烦请你替我看着她点,莫让她被狼啊虎的欺了去。”
李敬贞捡起脚边的东西,是个雪青色的锦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元谦轻笑道:“仔细收着,里面是能助你父子问鼎天下的好东西。”
李敬贞脸色突变,犹豫半晌还是朝他拱手一礼,身影隐入寒凉夜色。
回到空旷冷清的碧楼银庭,元谦径直走进书房,铺开洛阳到长安的舆图,眼睛死死地盯着潼关——关中门户,也是他的丧命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元谦一怒,亦可颠覆天下!
他不介意遗臭万年,他不怕被世人指摘詈骂,他不需要狗脚好名声。
可是他的又又需要。
他爬也要爬去潼关,爬去他为自己选择的丧命地。
他会以殉国之名死在潼关,死在反贼的刀剑下,他会以明镜使身份给魏朝殉节。
后世接过魏朝法统的王朝,不得不为他辩几句,哪怕那个王朝由林建军所建,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为他美言。
他就是要林尔玉被钉在疑似叛国的耻辱柱上,凭什么他是受人尊敬、光风霁月的大将军,他却被剥夺完整的身体,做一条人人轻贱的阉狗!
他要让高晔那狗杂种,让许雁时,让王会景,让孟意,让林建军,让苏勉……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知道,他元谦是豺狼、是虎豹!
没有人可以审判他。
没有人能审判他!
永定七年三月初,天子命太子高琦于京畿募兵,募得兵员三万七千。
永定七年三月中旬,胜少败多的河东节度使裴劭,被河东牙兵驱逐出城,于城外遇等待多时的林建军,其亲兵不敌被俘,受三十脊杖腰脊尽断苟延残喘,亲眼目睹家眷儿孙血溅三尺。
永定七年三月下旬,天子降旨,册大同军节度使林建军为河东节度使,统领河东军、大同军、横野军。
永定七年四月上旬,反贼秦扬率数十万大军兵临潼关,天子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奈何募兵缺乏训练,惨败,不得已固守潼关不出。
永定七年四月十三,天子有旨,诏令天下赴京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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