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立刻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送于玄师手中，陪笑道：“此番多谢玄师大人劳心费力，改日必当略备薄宴，聊表寸心，以慰大人今日奔波劳碌之苦。”
张屏没接，沉着脸，“今日不过小施惩戒，河神大人尚未动真格。若再有下次，我便不敢担保昌平县还能安然无恙了。”
“七日后乃良辰吉日，理当重启祭祀。此番需三牲齐备——牛、羊、猪各一头，各色酒水糕点、山珍海味亦不可缺，另，需遴选三名童女供奉，务必样样齐全、分毫不得短缺。”
朱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毛汗，心中十分为难。原先祭河只需随意找几个交不上税的贫家女，然而今日这一出以后，再祭河便要求要皮肤细腻五官清秀的女儿。
昌平县地处偏远，邻近东海，日头烈的很，农人不分男女老少，大都被晒的黝黑无比。只有好好养在闺阁的女儿才能达到这要求，可是能养出这样女儿的人家怎会交不上税？他怒从心起，心里犯嘀咕：先前供奉过去的那些少女也都是贫家女儿，那会儿也没说不行啊！
况且时间这般紧张，即便有心去找人家错处，只怕也需要一些时间。朱县令脸色不算好看，却也只能答应下来：“是，是。只要能保住昌平，什么童男童女，香火供奉，我等都绝无二话！”
小心瞧了瞧张屏的神色，朱县令心道这厮贪得无厌，胃口越发大了，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老橘子皮咧开嘴，避开人，又补上一叠厚厚的银票，张屏这才微微点头收下。
将银票收入怀中，张屏也不再看那老橘子皮，径直离去，索性话也已经带到了，这差事随便什么人来做。
等人走了，朱县令才缓缓起身，扶着老腰一阵后怕。亏得昌平有一位玄师并数个法器镇着，那妖鬼才不能进城，不然就算只是发怒，也无法这般善了，只是……
仅七日，他又该从哪里找这三名少女呢？
***
沈府。
院子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丫鬟小莲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小莲动作慌张，几乎是十分粗鲁地推开房门，浑身发着抖，慌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一路上憋着不敢大声，进了小院才敢说话：“小姐，您快逃吧！”
沈灵泽拉着她坐下，倒了杯茶给她喝，等小莲缓过劲儿来，便问：“这是怎么了？”
小莲凑近一步，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不可避免的尖细：“方才……方才在前厅，我、我听见师爷跟二爷说……说……他们说，下次祭河，选中的是小姐！”
她带了一丝哭腔：“二爷这是要把您送去祭河啊！”
“小姐，您快逃吧！逃的越远越好！小莲跟着您，去哪儿都行！”
这番话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沈灵泽浑身一僵，力气竟似被瞬间抽干。虽早有预料，可此刻亲耳听闻，仍让她心神剧震、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脚下踩了浮云般虚浮。
那日河神震怒，天地变色，黑云骤风，而后便传出消息，说是河神不满先前送去的祭品，七日后需重新祭河，要再选几个祭品供奉过去，消息沸沸扬扬，城中民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官府会带走谁家的女儿。
她没料到，二叔竟真的心狠至此……
沈灵泽缄默不语，小莲倒是急的团团转，“小姐！不能再等了！”
“今夜！今夜就走！”
走？目光落在小莲焦急的脸上，沈灵泽轻轻按下小莲冰凉的手，笑的苦涩，“能去哪里呢？”
师爷既已入沈府，与二叔洽谈此事时毫不避讳，竟让路过的丫鬟侍女听去——这必是他们攥住了沈府的错处，料定她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若非如此，他们又怎敢这般光明正大？
再说城外妖鬼横行，一个村庄聚居那么多人，若是遇上妖鬼尚且无法自保，她一个孤女带上小莲，两个细皮嫩肉的童女在荒野中恐怕活不过一晚。
出了城，便是泗水河，那河中的妖鬼进不了城，却时时在外猎杀路过商队，前些时日，才听说有一商队从官道过，似是遇上河神，十几个成人已寻不到了。祂将满城视为预备粮，这一张无形巨大的渔网笼罩着县城，作为网中的鱼儿，又哪里逃得掉呢？
经过这么一说，小莲眼眶都红了，抱着自家小姐嚎啕大哭，“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沈灵泽进退不得，可她若一走了之，必然又一无辜女子遭遇不幸……
见小莲哭的伤心，沈灵泽心下微微泛酸，想起往事，不由得暗自感伤，她倏地起身，将一众亲近丫鬟的身契找了出来，哽着声音：
“莲儿，从爹娘去了以后，二叔看我一直不顺眼，早想把我嫁出去，若非顾念着爹娘才去不久，不好撕破脸皮，还不晓得要把我许给哪个脏的臭的。
既已经在堂前如此谈论这事，怕是二叔已想好万全之策，他必然是狠了心把我送去祭河。等我走了，与我要好的这些姐妹若还在沈府，怕得不了什么好。”她顿了顿，“你们拿了身契……还是早些离开吧！”
小莲一脸一身的泪，抱着小姐的腿不撒手，好说歹说也不肯独自离去。
沈灵泽年岁尚小，沈明山夫妇死后由她把持家业，二叔自然不愿意。然而他是个浑人，只会吃喝玩乐，成天从账房支银子逛花楼，本事半分没有，脾气与清高却是顶上了天，成天端着文人长辈的架子教育这个教育那个，不讨人喜欢。
若真让小莲这行人落在二叔手中，保不得哪天就被发卖或者送去祭河了，她从小与小莲一同长大，二人情比金坚，姐妹情深，自然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早早给了身契，也好叫她逃过一劫。
“快走，快走！”
小莲抹了抹脸，十分坚定：“小姐白日赶我离开，晚上我便出城求死，我愿与小姐同生共死，此生不离不弃，对天发誓，决不食言！”
说着，两个膝盖一弯，直挺挺跪下，对着外头白茫茫的苍天：“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这番话说的毒，沈灵泽扑过去也没捂住小莲的嘴，二人一片情深似海，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内心凄凄惶惶，互相抱着安慰了一会，才渐渐平复下心情。
沈灵泽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神情却又异常平静，她擦去小莲脸上的泪痕，道：“到了这样的境地，即便是死，我也不能白白让人欺负，得想个法子治一治他们，不能平白如了他们的愿。”
再者，无论如何都不能坐着等死。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是没办法拼出一条生路的。
小莲连忙点头，是了，即便是死，也不能叫那些奸人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莲儿，你拿着钥匙，去库房取半斤朱砂，三颗狗牙，并去书房窗前取下八卦镜带来，东西一定藏好了，若是被人碰见，就转去厨房取一叠新做的油酥糕，就说我要吃。”
“还有，”沈灵泽定定看着小莲，将一叠身契放进她手中：“这些身契，你找机会分给姐妹们，叫她们找时机离开。我如今必然被二叔派人盯着，不好处理此事，只能交给你。”
小莲泪痕未干，眼尾通红，十分凝重地点头：“小姐您放心，小莲一定办好！”
待小莲走了，沈灵泽关上门窗，走到床前，将帘幔一掀，在床头摸索着找到暗格，爹娘在世时，常走四方行商运货，天下不太平，少不了寻找保命的手段，这些年得了一些宝器，算不上什么法宝，但好歹有几分奇异。放到现在，或许能用得上。
这只多宝匣分层分格，外有缠丝花纹，镶嵌玉片，是重工打造，入手却十分轻巧，这是娘为她准备的嫁妆之一。原本用来存放地契账本并一些珍爱珠宝，后来全换成了保命的宝器。
盒子空荡荡的，拉开来看，也就零散放着两三样宝器。
沈灵泽顿了顿，从中摸出一把桃木制成的匕首，此物名为诛邪刃，据说是从一位玄师手中重金收购，刀身漆黑如墨，上有细密符文，不算锋利，然而就打眼一看，便能让人晓得此物并非凡品。
她定睛细细凝望，竟见这匕首上流转着淡淡神光，可眨了眨眼再看，那神光又似全然消散，什么特殊也寻不到了。
沈灵泽将匕首贴身放在腰后，方便随时抽出，而后又将多宝匣内的戒指与发簪一一戴好，才合上宝匣，将其推入暗格重新放好。
古籍记载：朱砂、狗牙有驱邪辟邪之效。八卦镜镇宅化煞，是沈明山偶然所得，这法器常年挂在书房，往来之人都能触及，只是沈府上下并不知晓这其实是一件法器。
没过多久，小莲便捧着一叠油酥糕回来了，进了门，从怀中、腰带中掏出小姐嘱咐的三样东西一并递给沈灵泽，问道：“小姐，接下来该做什么？”
沈灵泽褪下发簪，为小莲簪在发间，又将狗牙分了出去，唯独留了那枚八卦镜在身，“如今，便去瞧瞧我那好二叔，究竟编了什么好借口来糊弄我！”
两个女孩眼里陡然多了几分锋芒，沈灵泽深呼一口气，目光坚定，心里只余一个念头：哪怕前路十死无生，也要闯一闯，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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