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安雅就爬起床来,从行李箱中拿出从香港带回来唯一的一套正装,细心熨烫好,挂在床边。
这应该是她正式成为法援律师的第一天。
化妆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逐渐出神,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拥抱。
蜻蜓点水一般,稍纵即逝。
没容得下她多想,安妈直接从身后把她拉到了餐桌前:“别照了,赶紧吃饭。”
“哎呦,怎么画这么一个大花脸!”从厨房端出早饭的安爸惊呼,“嘴涂这么红,还怎么吃啊?”
“我不仅要吃,还要多吃!”安雅笑着夹起桌上的小笼包,一口一个,飞速消灭。
安妈一边盛饭,一边扯着安雅的袖子:“你回来了又没什么事,不赶时间,慢点吃对胃好。”
“有事。”安雅咽下最后一口豆浆走向自己卧室,“你女儿是律师,不管在哪,都是律师。”
“好好好,那安律今天准备去哪伸张正义啊?”妈妈也不扫兴。
“区里的法律援助中心,以后就在那边工作了。”安雅拿起玄关处的包包,在出门之前还不忘立一个flag:“我的目标是追求公义”。
说完,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追求公义的目标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刚出门就被淋一头雨,对安雅来说实在不是很愉快。
好在不远处就有出租车,她也就不必再折返回去,半途而废是最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决定。
一路上安雅都在心里怪自己怎么会忘了看天气,她这些年为了尽量减少对工作的影响,生活习惯方面,事无巨细都有一套自己的计划法则。出门看天气,包里带伞,这是最基础的两项。
所以这事还得怪在程枫头上。
对,都怪他!
有仇就要报,安雅拿起手机就发了一条消息给程枫:【今天忘带伞了,还接单吗?】
程枫的回答倒也简单:【你昨天答应过我。】
安雅忍住满头问号。
【按时下班的日子,都要一起吃饭。】
安雅瞥了眼手机,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冲进雨里。
跳下出租车,安雅几步就跑到了法援中心的大门口。
高跟鞋进了水,丝袜也被溅湿了一块,不过好在都不严重。安雅想,去了办公室用纸巾擦一擦,不多会儿也就干了。
正庆幸自己来得早,应该不会被别人撞见自己的狼狈样。
“安律师来了!”
结果等她刚跨进法援中心的大门,就在厅里看到刘宁宁已经带着一堆人在等了。
“对对对,这就是安律师,小凯的案子就是她做的!”再次和前一天当事人的妈妈见面,她还是那么热情,“找她准没错,连坐牢判刑的案子都能无罪,更别说你这个了!”
安雅拢了一把沾着水珠的长发,礼貌又不失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刘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安律师,这是小凯的妈妈,这是小凯的姨妈姨夫。”刘宁宁向安雅一一介绍了在场的人,“张先生和太太有案子想要委托你做,一大早就过来等着了。”
“安律师,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张建业大有要扑倒在地,请苍天,辨忠奸的势头。只是这青天大老爷现在变成了安雅,这着实给了她不小的震撼。
安雅甚至被吓后退了两步:“那个......张先生,我们只是律师。”
“对对对,新时代了,没有法师,没有青天大老爷,也没有法官大人,大家都是提供法律服务的。”刘宁宁见状,也把张先生和太太一起请到了安雅的办公室,“走,咱们去办公室坐下聊。”
安雅没想到自己第一天上班,就是以这种仓惶的开场。
终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安雅感受着脚在鞋里被雨水浸得冰凉,脸上继续保持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刘宁宁端了杯热水放在安雅的桌上,小声在她耳边叮嘱:“你们先聊着,我老早就给他们电话轰炸薅过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要不要给你也带点?”
“不......不用了。”安雅连连摇头。
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作为中心主任的刘宁宁,老是要拉着她做一些摸鱼的事.......难道这是什么新型职场测试?
“那我去啦。”刘宁宁准备拔腿就跑,“哦,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咱们中心接收了政法大学的学生暑期实习,我给你这也留了一个人,跟你说一声,以后就有帮手了。”
安雅边听边用纸巾擦着脸颊边的水珠,眼看着领导安排完工作之后就飞速跑路。整个办公室就只剩下了小凯的妈妈和张建业夫妇。
“安律师,这事,还是让他妈说吧,我说不出口。”张建业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怪我没把女儿教育好,现在她躺在医院里,我们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
“孩子昨晚做手术的钱还是借的。”张太太话还没说出口就开始流眼泪,“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啊,安律师你也是女人,你应该明白,这种事这种事闹出去就是毁了孩子一辈子的清白了,你可一定要.......”
“对对对,安律师,你们一定不能把这个事说出去,不然后面小娇还怎么嫁人啊!”看姐姐姐夫两人都不愿意谈,小凯妈妈突然插话进来,“但咱们不能便宜了那个狗东西,把小娇害得那么惨,得给他判强/奸才行!”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都是在绕着圈子打哑谜。
虽然安雅早就立刻敏锐地感觉到这可能是有关性侵害方面的案件。但几个人绕来绕去,安雅听了几分钟,却没听到一点案情。
“那个......要不你们选一个人来说,讲案情就行,然后我们再讨论后面的行为定性、辩护思路以及其它的,好吗?”安雅从坐下手里就一直握着万宝龙的墨水笔,但却连一个字都没机会写。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吹了冷风淋了雨,还是被三个人吵吵嚷嚷却毫无信息量的对话创到,安雅不自觉地用手抚上了额头。
本宫的头有点痛。
终于等到张建业开口讲案情,但那短短的几个字却像一枚炸弹般,把在场的人都轰的外焦里嫩。
第一次,在委托人撕心裂肺的哀号中,安雅差点没绷住。
“那个王八蛋今年才17岁!”张建业喷出的唾沫星子在安雅和他之间的空气中奋勇向前,最后消失不见。连同他的气势,也逐渐低了下去,“但小娇已经为他流了5个孩子.......”
安雅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说小地方不能锻炼律师的办案能力?这案件的精彩程度,完全不熟她小时候在家吃午饭的时候看过的法制节目。
如果这位小娇真的是因为受到了性侵害而被迫不断堕胎,那5次手术就意味着这场犯罪的时长和强度都是难以想象的。
而且对方还是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未成年就敢捅这么大的篓子,安雅在心里怪自己还是接触这类案子太少了,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更让安雅疑惑的是,既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那么久,为什么直系亲属现在才开始介入!
“应该是有可查的医疗记录吧?”说实话,安雅还不是很相信这个数字,“如果未来一旦进入起诉程序,你们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证据。所以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此话一出,张建业和太太私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沉默。
“前几年咱们这管的不是很严,孩子估计也怕我们知道又要骂她,有几次应该是在小诊所做的,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张太太幽幽地。
安雅感觉到自己的头愈发重了:“这目前从你们这里收集到的信息比较混乱。当事人应该是最了解案情的人,我需要见她。”
“还是我先来说吧。”张太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指甲泛白,“我女儿,就是小娇,现在人还在医院,来不了。”
“嗯,现在当事人状态怎么样?已经脱离危险了吗?”安雅在白纸的中心写下了“小娇”两个大字,“先好好养病,后续我可以去医院见她。”
“对。”张太太擦了擦眼角还没干的泪水,“她昨晚差点死在医院了!都怪那个王八蛋,我们一定要告他!”
安雅在白纸上有节率地轻点着笔尖:“现在我们大概知道小娇先前有多次流产的经历,这和她昨晚住院有没有关系?还是说她因为其它事住院,又是什么人伤害了她,方便透露吗?”
安雅放缓了语气,无论如何,这位当事人都值得同情。
在读书时,她就格外关注性侵害案件的相关内容。不仅是因为这种案子的取证难度大,而且证据链条极易断裂,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形成一个回环,这直接导致了辩护时的地狱级难度。
再加上东亚国家比较明显的文化倾向,更多的女性受害者因为迫于人言可畏等等各方面原因,选择把这些事藏在心里自己消化,就更导致了相关案例的数量偏少。反馈到司法程序和相关立法内容,也就显得较为落后和迟缓。
沉疴难除,很难把责任简单地归结到某一个人的身上。
简单来说,这类案件在国内就是:难搞。
但张太太有一句话说的很对,都是女人,她能理解。不仅能理解,更愿意试试。
不只为了哪一个受害者。每一个此类案件的成功完结,都是对司法实践的一次正向反馈。安雅一直相信,只要这样的声音足够多,事情总会有变化。
而她不仅要等,也要做。
“他......那个吴欢,我们都说了多少次,他这个人品行不端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但小娇不听,偏要和他在一起。”能看出张太太恨急了吴欢,叫他名字的时候,连说话都不利索,“昨晚我们接到医院的电话才知道,小娇为了他,又去做人流,然后大出血,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嗯,也就是说,这个吴欢,是小娇的男朋友,且小娇为他多次去堕胎,最近一次的人流导致了生命危险。”安雅试图总结。
她不知道这三个人是做了多大的心理斗争才愿意坐在这里,为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公道。所以总不能一上来就戳委托人的心窝,安雅还是选择了温和的询问方式。
“对!听医院说,要不是他们那有个特聘的医生做过这种手术,半夜跑来加班,这才给小娇捡回来了一条命。不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哭呢!”
安雅眼前又浮现出前一天夜里程枫跑向住院部的身影。
人流、大出血、半夜加班.......
但当事人的父母没有反驳自己刚才提到的男女朋友关系。
安雅在纸的下方画上了一个问号,继续发问:“小娇现在人在哪个医院?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听医生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子宫功能受损,可能以后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张太太说到动情处,又忍不住大哭,“安律师,请你帮帮小娇,她受了欺负,不能便宜了坏人啊!”
“她是在区医院做的手术?”安雅的笔顿在问号旁。
“是啊!”张太太疑惑,“你怎么知道?”
“猜的。”安雅心下已经明了,但又不能明说,“我也是听说区医院的医疗水平相比附近几个地方来说,整体比较强。”
“下面的话我就直接问了。”安雅停顿了片刻,“现在你们手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小娇是被迫和吴欢发生关系的吗?”
“啊?”张建业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惊诧,“我们为了让她和那个吴欢分手,办法都想尽了,最后她完全不听,直接搬出家去住。后面也不和我们联系了,再接到电话就是昨晚,医院下的病危通知书.......”
张太太沉默许久:“我们没有你说的证据。小娇......她应该是愿意的吧。”
在纸上划拨的手指骤然停下,安雅抬头望着几人,眼里的坚定,逐渐变为了茫然。
停顿了几秒,她终于在手边那个问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如果当事人是自愿与他人发生关系,那......这个案子的方向就会有所变化。”安雅尽量思考着措辞,“结果理想的话,应该是可以得到一些民事赔偿。但这还牵扯到对方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受限于监护人的经济状况。目前我还不了解这位吴欢的情况,也就不能贸然给出你们一个数目。”
“至于其它方面,比如你们刚才说过的强/奸此类的刑事罪行,我的看法是......不乐观。”她边说边在纸上记下一些关键词,“当务之急是我需要和小娇谈一谈,毕竟她才是当事人,我需要尊重她的意见。”
“什么!这都不算是强/奸?”张建业惊呼!
“他三番五次逼小娇去做人流,这是事实!小娇现在还躺在床上,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安律师,你也是女人,你一定懂的。她才那么小,是被骗的,被逼的啊!”张太太涕泪横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的证据链还需要补充。”一时间,安雅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方案,“后面还需要做很多工作,目前看来,走民事索赔路线是最合理的。你们知道对方家庭的经济状况如何吗?”
办公室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那关于小娇的就诊记录,目前的救治情况这些,可以提供给案件作为证据吗?”安雅只能开始计划下一步。
张建业急忙开口:“小娇现在刚从昏迷中醒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希望不要把这件事做的太张扬。要是她的这些事都成了证据,那得多少人都知道?以后她还怎么在这小地方活?”
安雅差点眼前一黑。
张太太再次开口时,也有意识的避开了安雅提出的问题:“安律师,我听人说,法律最讲究公平。我们一家都没读过几天书,没什么钱,也不认识什么当官的做生意的,虽然说是贱命一条,但也只有小娇一个女儿,也是宝贝着长大的。不管是赔钱还是坐牢,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不要放过那个人渣啊!”
安雅轻叹一口气:“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先让小娇养好身体,方便的话,安排我们见面,越快越好。”
送走张建业一家后,安雅一个人靠在办公桌后,望着雨里瑟瑟发抖的爬山虎,握着手机发了很久呆,连刘宁宁走进来都没发现。
“在想案子?”刘宁宁一屁股坐在安雅对面的沙发上。
看安雅点点头,刘宁宁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事不好办。我替你查过了,那个吴欢……”说着她便将自己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安雅,“你看完再考虑怎么做辩护意见。”
“不管怎么样,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行,在法援中心没人要求必须赢。”刘宁宁轻叹了口气,“虽然一般我们不能拒绝当事人的委托,但做律师是个良心活,只要尽力就好,别太逼自己。”
在刘宁宁的注视下,安雅沉默着拆开了面前的牛皮纸袋,几张带着照片的人员信息跃入眼帘。
只一眼,安雅便再也无法平静。
她一把将本不多的几页资料抽出,手下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看完最后一页,刘宁宁才终于看到白纸后安雅错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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