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一燃穿过墓园层层叠叠的灰色碑林，远远望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姥姥单薄的身影，静静定在某座墓碑前。
谭一燃对自己早逝的母亲毫无记忆，家里找不到她的照片、她的衣物，甚至没有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这个本该最亲密的女人，仿佛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五岁那年，她看着幼儿园的小朋友被妈妈搂在怀里亲吻，回家后仰着脸问：“姥姥，我妈妈去哪了？”
那天姥姥和敏姨正在厨房做她最爱的葱油饼，在她问完这句话后，姥姥的脸色倏地变了，眼泪从她脸上一滴一滴滚下，落在烧得炽热的油锅里，发出“滋啦”的轻响。
那个声音，谭一燃永远都忘了。她吓坏了，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太太，竟然哭得伤心绝望。
后来，她记得敏姨带她去了超市，买了她一直想要的芭比娃娃套装，从那以后，她再没问过关于妈妈的事，也再没吃过葱油饼。
谭一燃始终不明白姥姥对母亲怀揣着怎样的情感。除了清明和忌日，姥姥从不踏足墓园。家里那些刻意抹去的痕迹，总让她觉得——姥姥或许恨着妈妈。
至于为什么恨——她曾无数次在深夜猜测：
也许是因为母亲未婚生育，让姥姥蒙羞；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成谜，成了姥姥心头的刺；
又或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沉重到姥姥必须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
谭一燃缓步走近，姥姥低沉的絮语渐渐清晰：
“……你的女儿，我替你养大了。可她和你一样，铁了心要往娱乐圈闯。你告诉妈，我该怎么办？我怕啊……怕历史重演，可是那孩子唱歌时的眼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跟你当年一模一样……”
“姥姥。”
苍老的背影猛地一颤。姥姥转身时，谭一燃看见她沧桑的脸上淌着两道晶亮的泪痕。
“一一？”姥姥慌忙用袖子抹脸，枯瘦的手掌撑着墓碑想要起身，“怎么突然……”
谭一燃抢先一步扶姥姥起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然能看清墓碑上“李谭之墓”四个字。
也许是母女之间的亲缘感应，虽然对母亲的记忆一片空白，谭一燃可是每次来到幕园，总忍不住落泪，生于1974年7月，卒于2000年6月——怀胎十月、赐予她血肉之躯的母亲，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晚饭时分，敏姨家的餐桌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来，咱们举杯！”敏姨笑盈盈地站起身，“庆祝一一在节目里大放异彩！”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们不知道，一一那首《野鸟》现在可是我们‘银龄超模团’的走秀神曲，每次排练都循环播放！”
苏伯伯夹了块排骨放到谭一燃碗里，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昨天和老张下棋，他还夸你呢。说那场乐器四重奏，一个人愣是演出了交响乐团的气势。”
“那当然——”苏聆溪得意地晃着脑袋，筷子尖点了点谭一燃的鼻尖，“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徒弟！”
暖黄的灯光下，一屋子人笑作一团。
桌上升腾着温馨的热气，谭一燃趁机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众人：“敏姨，苏伯伯，溪溪姐...决赛那天，你们和姥姥一起来现场给我加油好不好？”
“那我们上电视嘛？”敏姨拿筷子的手顿住，眼睛瞪得圆圆的。
谭一燃忍俊不禁：“当然啊！这可是全球直播，到时候全世界华人都能看到您！”
“哎哟我的老天爷！”敏姨激动地拍大腿，“那我得赶紧去趟美容院！水疗、SPA一个都不能少...对了对了，那个什么水...水...”
“水光针！”苏聆溪翻了个白眼，“妈，咱们是去当亲友团，不是去选美！再说了——您这吹弹可破的皮肤，打针纯属浪费钱！”
“真的？”敏姨顿时眉开眼笑，不知从哪摸出个小镜子左照右照。苏伯伯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姥姥也笑得直抹眼泪。
苏聆溪又问道：“一一，到时候我们给你加油，该喊什么口号？是随便说，还是节目组有规定？”
谭一燃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她倒没细想过。她略作思索，眼睛一亮：“你们就祝我唱的歌——对了，决赛夜我要唱黎昙音的《晴空之下》！黎昙音你们都知道吧？上世纪她被称为绝世夜莺，她……”
话音未落，姥姥“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力道之重，震得碗碟轻颤。饭桌上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去，只见姥姥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声音冷硬：“决赛我就不去了，你们年轻人自己热闹吧。”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回屋躺会儿，你们慢用。”
姥姥径直离席，谭一燃慌忙起身要追，却被敏姨一把按住手腕。敏姨冲她轻轻摇头，低声道：“你坐着，我去。”
姥姥离席后，谭一燃无意识地拨弄着米粒，却再没送进嘴里一口，明明从墓园回来的路上，姥姥还答应要来决赛现场为她加油的。怎么突然就……
她的的指尖微微发凉，姥姥奇怪的地方太多了，关于妈妈的往事，关于坚决反对她学音乐的缘由，甚至这次参加选秀节目——明明她表现得这么好，眼看着就要实现梦想了。换作别人家的长辈，怕是早就喜气洋洋地张罗庆祝了，可姥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她曾无数次看到姥姥深夜一遍一遍重复播放黎昙音的那首《晴空之下》，她以为，决赛夜上演绎这首歌，会让姥姥开心...
那句“历史重演”蓦地浮现在耳边。
谭一燃突然攥住苏聆溪的手腕，力道大得筷子都掉到地上，“溪溪姐，我姥姥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一一，你别瞎想。”苏聆溪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飘忽不定，明显在躲避谭一燃的目光。
“到底什么事？是不是跟我妈妈有关？是不是跟你们不让我学音乐也有关系？“谭一燃抓着苏聆溪的手腕，声音里带着祈求，”溪溪姐，求你了，告诉我吧！”
餐桌对面的苏伯伯深深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一一已经是成年人了，她有知情权。该怎么做，应该让她在了解全部真相后自己决定。溪溪，你告诉一一吧，我和你妈已经跟谭老师沟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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