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眠一边记录一边往地铁站里走，这一站的地铁很空旷，许眠一眼望去好像也就零星几个人在等着地铁入站。
而许眠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投向了那些保洁人员。
她们的年纪和学校里的保洁阿姨年纪差不多，手上带着黄色的塑胶手套，手上则提着拖把一类的打扫工具。
然后就一个一个的拿着拖把拖着地面，擦盲道的时候还要半蹲着用抹布一点点的擦拭。
许眠不由自主的拍下了她们。
然后地铁进站了。
许眠一进站就看见有不少挑着担子的老人坐在位置上，应该是去集市的。
可是集市不是早就开了吗，为什么会到下午才去。
于是许眠坐在一离自己比较近的奶奶旁边说：“奶奶您是去赶集吗，我记得最近的集市很早就开放呀怎么这个点才去。”
那个奶奶也是个极热情的，马上就回道：“嗐，我们去集市就随便卖卖，不图要赚多少钱的，今儿集市不开门，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我干脆就下午过去好了。”
“啊？”
许眠被这个回答惊了一跳，要去很远是有多远，如果要坐很远，坐个来回就把时间给浪费完了还谈什么去采访呢。
那个卖菜的奶奶却被许眠这反应惊了一下，于是马上道：“哎呦小姑娘啊，你要是要去买东西，随便哪里都能买得啦，不一定非要去集市的，那边买得多才便宜一点的嘞。”
许眠只能抿唇微笑致意。
俺不中嘞。
许眠脑子里只有豫南舍友的口头禅了。
于是打起了退堂鼓，于是之前计划好的集市果断就不去了。
那坐上这个地铁是干嘛，算了，反正下午闲着也是闲着，把这条线熟悉熟悉也好。
于是许眠就在这个瞬间就决定了把地铁从这个站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放学回家的学生，出去玩的情侣，大妈，大爷，上班的社畜。
整个车厢倒是十分安静，基本没什么人大声说话，只有车站播报的声音，以及地铁飞速行驶在轨道上的声音。
以及时不时的推背感。
可是就在这条线上，许眠看着地铁不断上人又下人，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坐在许眠对面的一个姐姐身上。
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些黑眼圈，不过应该比高三的考生要好一点，没有黑得像丧尸一样。
穿着一双小白鞋，不过那双小白鞋有点发黄了，最近入秋，天气有些渐凉了，可那个姐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
现在这个温度还好，不会感觉到太冷，但是到了晚上一定会冷的。
许眠注意到这个姐姐的原因是，她好像和许眠一样不管车站播报的语音，不在乎到了哪一站，双眼空洞无神。
这个状态有点危险，许眠并不是个喜欢随便搭讪别人的人，相反平时真的十分社恐，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是闲得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许眠出奇得站了起来，然后装作无意的坐在了那个姐姐旁边轻声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你看起来状态好像不太好。”
其实这样的话换作是任何一个陌生人来说都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但是许眠顶着这张一看就是学生妹的脸，让眼前这个女人放下了一些防备。
并没有选择直接不说话，反而扯了扯嘴角说道：“没事……”
这一听就是牵强之词，原本到了这里，但凡是个懂眼力见的就应该知道该撤退了。
但是许眠却恰恰相反，她又补了句：“下一站是卧丘公园，我之前查了攻略，是个人少景美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可以出站说。”
那个女人闻言，蒙得抬了抬头道：“不……”
许眠一听到这个话就知道是要被拒绝了。
于是有些失落的想要回到位置上去。
没想到那个姐姐却又补了句：“不好吧……”
一看又有戏，于是许眠就也不装了，忙劝说道：“说一说吧，可能对我说一说会好一些呢。”
那个姐姐犹豫一下就和许眠下了地铁。
其实地铁里面很闷，一走出地铁站就感觉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这个词用在早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许眠和这个姐姐随意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
许眠没说话，她在等这个姐姐开口。
公园的梧桐树下只剩下细碎的风声和远处孩童模糊的嬉闹。
许眠却把注意力放在一旁的这个姐姐身上。
这个姐姐似乎就算从地铁站出站来到这里，也与周围松弛氛围格格不入的，她坐在长椅最边缘，背挺得笔直，眼神却空茫地望着前方干涸的喷泉水池。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反反复复。
“我叫何晓。”这个姐姐似乎下定了决心，然后开口道。
何晓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用力过猛后的虚脱感，“家里太闷了，我不敢花太多的钱，只能选择地铁这种平价又能穿梭各地的交通工具。”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许眠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轻轻回了句：“我叫许眠，央传的学生。”
似乎学生这个身份让何晓多了几分安全感。
何晓突然感慨道：“真好，我几年前也是大学生呢。”何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要松弛很多，像是在怀念那段时光。
许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今年27岁，前几年工作环境还不像现在这样，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然后首付了一套房，把爸妈接了过来。”
“这样很好啊。”
许眠回道。许眠一听这个话，就知道这个何晓姐姐必然是个很孝顺的人。
“后来我工作调动，我的房子在城西，工作地点在城东，特别远，不得已，我只能去公司旁边租房子，爸妈说没人照顾他们要让弟弟住进来。”
何晓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
继续：“我以前总觉得，我弟不够懂事，爸妈为他操心太多。我工作了，能挣钱了，自觉是家里的‘功臣’，有了更多话语权，于是在父母问我意见的时候我甚至欣然同意。”
何晓闭上眼，眼角有细碎的光在闪动。
“直到……直到三个月前，我被裁了。”
何晓吐出这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砸在许眠心上。“
毫无预兆。
“HR谈话十分钟，收拾东西半小时。一切都太快了，我当时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只能自己收拾东西，卷铺盖走人。”
“直到我身心俱疲回到家，发现家里温馨的很，爸爸妈妈弟弟，甚至弟弟的媳妇和儿子都在。”
“都在这个我买得房子里。”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工作影响到他们，想回自己房间里躲一躲，好好消化一下，结果你猜怎么样了？”
许眠没有说话，因为她听何晓这个意思，必然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何晓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我的房间，被我爸妈改成了儿童房。”
许眠这回真的没办法做到宠辱不惊了，这在许眠的认知里，简直是伪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何晓也因为叙述，语气变得激动了起来，她声音哑着，愤怒却压抑不住：“我才出去租了几个月房子，他们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它拆了。”
“我现在工作没了，想回来暂时住一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我这些话当时也是和我爸妈说的。
结果我爸当时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嚷嚷道：“工作没了是你自己没本事，家里地方就这么大，你弟孩子不要住吗？你已经27岁了，不好好想着怎么赶紧重新找工作，回来跟小孩子抢地方，像什么话！”
“可是最搞笑的是那是我的房间，甚至那套房子是我买的”
何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
何晓眼泪就静悄悄的往下掉，被裁的时候就像电脑里一个没用的文件，被随手拖进了回收站，连个响动都没有。
眼泪也如此。
“我就想喘口气，回自己家……”
这一刻，许眠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
才发现自己经历的东西实在是太少，阅历也太浅，于是当这些浓厚的情感冲击许眠的神经的时候，许眠竟然吐不出半句话来。
只感受到情绪像大海里的海水，浪拍打过来，整个人都沉浸在昏晦的海浪里，好像怎么也喘不上一口气。
何晓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无力感：“我以前那么努力，读书、加班、争取项目，以为构建起了稳固的生活。”
“我其实很羡慕我弟，他从小好像从来不用像我这样歇斯底里的哭喊，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甚至当父母过问我的意见的时候，我却在心底隐秘的角落感觉到一丝高兴，高兴这么多年我终于赢了，我赢了弟弟一次。”
“可现在才发现，那就像沙堡，潮水一来，什么都没了。”
何晓没再说话，许眠也没再说话。
于是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公园里的灯一盏盏亮起，何晓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哭声。
好像成年人的崩溃，是连呜咽都要吞回肚子里的。
许眠看着她，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最后身体往旁边侧了侧，轻轻拥抱了一下何晓的肩膀，说道：“会好起来的，去争回来，姐姐，这不是你的错。”
许眠看到了一个普通又渺小的人。
似乎长大了也并不是无坚不摧，反而更容易变得脆弱彷徨。
这似乎不仅仅是失业的故事，更是关于身份认同的故事。
许眠没有再说空洞的安慰话，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何晓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没有擦眼泪，只是低声说：“谢谢。”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何晓慢慢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努力恢复平静。
“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何晓站起身，似乎刚刚把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现在身上就又蓄满了力量。
何晓朝小雅点了点头，转身走入公园渐深的光影里，背影依旧挺直。
许眠则把目光投向了在公园里滑旱冰的小孩，追逐打闹，好不热闹。
突然，何晓站在公园灯光下回头对着许眠招手道：“谢谢你啦，许眠小妹妹，我会记得你的。”
许眠怔愣了一会，随机心情又爽朗了起来。
只是许眠此时独自坐在长椅上，久久没有动弹。
何晓的话在她心里回荡。
许眠拿出笔记本，打开那篇未完成的稿子，在关于保洁阿姨故事的后面，郑重地添上了属于姐姐何晓的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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