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又聊了很多。
早就过了上班的时间,卫小枞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按掉一次又一次。
到最后,他不得不去上班了。
无论怎样拖延,终有一别。
现实永远残忍。
“你去吧,我待会就走。”俞杉说。
卫小枞出了门,回头看向俞杉,窗户照进来的日光惨白,俞杉的表情快融于那白光当中。
那就是他们的告别。
卫小枞的怀里从此空了,胸前像被掏了个洞,随时都在漏风,狂风呼号,又干又冷,每次呼吸都在淌血。
晚上再回公寓的时候,房间里面已经没有了俞杉的痕迹。
*
他花了一周处理离职的事,然后搬到了远郊的一个院子里。
卫小枞开始承受自己蔑视疾病的恶果。
躺了很久,有几个月,有一天总觉得天特别亮,费了半天劲,翻身面向窗户,发现院子里已经下雪了。
又花了半天,卫小枞下了床,穿着夏天的拖鞋,踩过雪地,去拿院门上挂着的外卖。他在村里的饭店订了餐,每天让人送一顿饭。
这次拿到的是两份,因为昨天没起来。
挑着新的那份,连饭带菜倒进了料理机,加水,榨成一杯粘稠的、冒着泡的恶心液体,忍着反胃努力往下咽。
和俞杉分手以后他开始食不知味,起初以为是正常的,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味觉。
当你尝不出味道,身体就会出现辨不清吃的是食物还是毒药的排斥,吃东西会变成一件异常痛苦的事。
灌了大半杯,实在喝不下,卫小枞漱了口,回到了屋里。
他进入了一段从没有过的生活状态。
他没有任何任务需要完成。不用上班,不回任何人的消息,不需要说话。事实上,他目前还能收到的消息提醒只有三类,还没退的工作群消息,旧同事跟他确认离职的消息,还不知道他离职的同行找他交换行业动态的消息。
他的手机甚至都不会响,虽然他听见声音就耳朵疼,所以关了所有的消息通知。手机就扔在一边,没电了就自动关机。
没有任何意外地证实了——没了工作身份之后,卫小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身份。
他谁都不是。
他是一个真空里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人。
好处是,卫小枞不再睡眠焦虑了。
他不用再躺在床上计算自己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睡,也不用担心起床困难耽误了什么事情。他困了再睡,不愿起床就不起。无视白天黑夜的轮换和季节更替。
睡眠紊乱,就让它去乱吧。
他也不用再担心突然睡着导致什么风险。
从那次洗澡时突然睡着开始,到正式离职的那一周,他在楼梯间下着楼突然睡着了一次,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下班时走着路睡着了一次。开会交接工作的时候说着话睡着了两次。
这是抑郁严重后,会有概率引发的发作性睡病。
如果一个人连续十年的睡眠,都是彻夜不眠或半睡半醒,几乎忘了整觉是什么滋味,那得了发作性睡病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还有一个好处,他再也不用装了。
在卫小枞的印象里,他从小就疲于奔命、苦大仇深,只要肉身没死成,别管是崩溃了还是天塌了,都得如常开机启动。
他永远紧绷着,每天都活在自虐中,一装就是这么多年。装到人要分裂了,装到神魂出窍,无法再支配肉身。装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第一场雪化了,快元旦的时候,卫小枞觉得自己歇过来了一点点。
村里有鸡有狗,天快亮的时候公鸡打鸣,他由此知道时间又过了一天。窗外的风,屋檐上落下的水,院子外有时还会路过一群咩咩叫的羊......这些自然的声音,让他的耳朵渐渐不再容易痛。
他开始收拾了屋子,把搬过来后就没打开的箱子、包裹重新整理出来。
这个院子的原租客原本租了十年,要离开红市才转租给了卫小枞。经历过几乎推倒重建式的装修,室内有点侘寂搭配美式乡村的风格,院子里铺了石子路,留了花园和菜园,现在是一片光秃。
他才知道,红市也有着一群人以半躺半卷的方式生活着。这个院子快300平米,租金只是他那鸽子笼公寓的一半多一点。听说他附近还有两个院子租给了一对精酿师夫妇,时不时还会招学员开酿酒班。
不过这毕竟是村里。小超市的货架上,满是类似于“康帅傅”的瓶装饮料和食品,还有各种敞着包装、卫生可疑的传统点心。
路灯少,夜里很黑。赶在醒来时是白天的时候,他出了两次门。
村里竟然还有集。集上卖现杀的羊肉,农家自产的蔬菜水果,还有早点、茶座、流动咖啡车,以及各种生活杂物。
他买了一次水果,红红黄黄的,他都能闻到香味,但是回去洗了以后吃,还是没味道。最后榨成汁喝了。
第二次出门,花了400块在集上买了个藤编躺椅,在屋里躺麻了的时候,可以换到院子里躺。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在区里、市里上班。中年人也基本都有一些看起来非常省心的工作,比如,给小学看大门,公交车司机之类的。村外就有一个公交的始发站。
也有人全家都在市里,把房子租给别人的,比如卫小枞的房东。
老年人看起来都没什么事,种种菜,在村里小广场上跳跳舞、打打麻将。红市的农村人,养老金也要比别的地方高。
还有宅基地,都住着方方正正、不咋好看但是很敞亮的大房子。
可能没有多少钱,但是大部分人脸上都是一副没有太大生活压力的面相,说话聊天的语气也都很自洽、很看得开。
卫小枞过了很久才琢磨过来,那种面相和自洽,叫做“生活感”。
不过卫小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躺着。
除了偶尔旁观人群,还是一点都没动力和人交流。开口说话,对他来讲,比跑十公里要累得多。
说来好笑,他好久没有晨勃了。
活人最基础的吃、睡、性的功能,全都在丧失。
他用实践证实了,抑郁的确会带来身体功能的慢性衰竭。
有时他彻夜追一部系列剧,看到痛苦和感人的地方,会产生自己都震惊的共鸣,眼泪像用泵从体内抽水一样狂流。
他断断续续地昏睡,每次都在强烈的焦躁和痛苦中惊醒,起来看之前买的那堆书。
书上推荐了抑郁者在有能量动的时候,可以做的一系列提振精神的事。
晒太阳,适度的运动,接触户外,吃深海鱼,坚果种子,适量喝咖啡......
卫小枞网购了几种咖啡豆,翻出很早之前买的手冲工具,开始自己做手冲。一天只喝一杯,仍然没味道,但是可以闻到香气,而且喝了以后,头痛好像减轻了一些。
想动的时候,如果外面阳光还可以,卫小枞就去距离村口骑车半小时的一处森林湿地公园。发作性睡病以后,他就不能开车了。
那公园风景也极其一般,所以很安静。夏天还有人从市区过来徒步,冬天连风雨无阻的钓鱼佬都很少来。
卫小枞穿着连帽卫衣,套着棉袄,捂着口罩,坐在能晒到太阳的长椅上,静坐一下午。
在切断一切外界联系的极致安静中,卫小枞似乎终于感受到了自己——他失联的魂魄和肉身隐约有了一丝重合。
*
俞杉说他师父毕生都在修一个“静”字。
静能生慧。
艾琳和老夏他们每年去寺里做义工,为的也不是干活,为的也是这个“静”字。
做义工只是其中一种途径。脱离常规的、嘈杂的生活环境,不受干扰、少思少想、多动肢体,杂念才能慢慢沉淀下来。
杂念落下,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情感,才会浮现出来。
不断地去除杂念,寻找本心,正视自己,然后身心统一地活着,才能获得平静和喜乐。
静下来以后,卫小枞脑中阻隔记忆的雾开始散去。
一些他早已忘掉的东西,开始在睡眠中不断涌入梦里。
两三岁的时候,卫父卫母白天工作,他被锁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枯坐一天。他想看电视,可是电视放得太高了,他踩着板凳也够不着。
他渴了,垫着脚去墙角的水池接自来水喝。
晚上他睡在卫父卫母的脚底,被子不够长,卫母睡觉爱卷被子,一直漏风,他冷得睡不着。床尾太窄,他想翻身也没有余地,只能半边身子晾到早上。
长久的独处,让他的语言能力发育迟缓。他不知道怎么告诉父母,他睡不好,白天也很难受、很寂寞。
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搬家去新的城市,卫小枞到小区里看一帮小孩玩追捕的游戏。他从没有和同龄人玩过,站在一边羡慕地看。
一个小孩过来问他,你是哪个学校的,没见过你。卫小枞说,我还没上过学,但是以前在亲戚家的武校里住过。
你练过武术?小孩惊呼,兴奋地拉着他向周围人介绍,邀请卫小枞一起参加游戏。
在追捕中,小孩把卫小枞推出来,对周围人喊,他练过武术,打他!
一群小孩蜂拥上来拳打脚踢,用砖头砸卫小枞的头,卫小枞被堵在角落,被打得蹲下身子。他以为这是大家在和他玩,忍痛抬起头,对围攻的人讨好地笑。
看不懂加减号、也听不懂方言的卫小枞,努力了一学期终于拿到人生第一张奖状。老师夸他进步快,对他也有了笑脸。
他一路仔细捧着回家,跑跑走走,又怕跑太快了,奖状被风吹折了角。
卫母开了门,卫小枞把奖状高高举起来,兴奋地喊,“你看,这是什么!”
卫母笑着拿过奖状展开,算数第五名,骤然变脸。
挺着胸脯等待夸奖的卫小枞,被一个巴掌扇出了鼻血。
他被逼着亲手撕了那张伤害到卫母尊严的奖状,跪在地上认错,赌咒发誓一定会拿第一名。
二年级的时候,合唱团选拔,多出来一个人,表演的服装不够。
两个音乐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商量,卫小枞是外地人,不知道跟不跟得上我们排练。然后转头问,有没有同学发扬精神自愿放弃名额的?
卫小枞满脸通红地举起手,在老师的夸赞声中走出教室。忍到走廊里才哭了。
卫父卫母急着要看电视剧,却找不到遥控器了。
把在自己房间写作业的卫小枞喊出来,问他把遥控器藏哪了。
卫小枞从来不被允许看电视,他答不上来。
卫父瞪着眼睛恐吓说你别逼我打你,卫母一边说承认错误还是好孩子,一边伸手捏住卫小枞大腿内侧的皮肉狠狠拧了三圈,卫小枞痛得凄厉尖叫。
最后卫母在沙发缝里摸到了遥控器,淡淡说,行了,回去写作业吧。
挨了打骂不能哭,哭就是不服。也不能挂脸,因为“打在孩子身上,疼在父母心上”,必须马上笑,真心地笑。
五年级的时候卫父做生意,被人拖欠了货款,家里周转困难。卫母每天摔摔打打,怨天怨地。家里氛围凝重到卫小枞不敢大声呼吸。
卫父被卫母闹了一通,躲去了卫小枞屋里。
卫小枞拿出不吃早餐省下的钱,笑了一下,想给卫父打打气。
卫父见状大骂,还笑!没看家里都什么样了,一点人事不懂!
为免突如其来的训斥和责备,卫小枞常年努力减弱存在感,放缓呼吸和心跳,尽量安静到像不存在,十多岁起就经常感到胸口憋闷,心律不齐。
有一次被卫母要求晾晒被单,过水的被单重到卫小枞双臂打颤,累得卫小枞控制不住呼吸,晾到一半长长出了一口气。
卫母立马跳脚,骂他干点活就叹气,对家长摆脸色。
卫小枞拼命解释,越解释卫母越歇斯底里,因为卫小枞一次呼吸错误,家里闹到天翻地覆。
卫母毫无征兆地出门未归,卫小枞放了学进不去家门,也打不通卫母电话,在楼道里等到半夜。
怕卫母出事,急的连夜报警,警察说成年人失踪72小时以内不立案,卫小枞解释卫母情绪不稳定,求着警察帮忙找人。
在派出所熬一夜,早上忍着焦虑和恐惧去上学。
第二天还是找不到人,也回不去家,只好去不查身份证的小旅馆开房间睡觉。老板看他是小学生,没要钱给了他一个拐角的楼梯房。
一晚上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各种三教九流的声音,房门的磨砂玻璃上来来回回的黑影,卫小枞不敢睡着,总觉得会有人撬锁,脑子里各种拐卖儿童的新闻,一遍一遍拨打卫母那一直关机的电话。
卫母回来后,轻飘飘说,心情不好,散步去了。
......
越梦越多,卫小枞都奇怪,一个人的记忆,怎么能桩桩都是委屈,件件都是伤疤。好像除了他那光鲜的薄薄一层皮,一揭开,里面全是捂到发臭的脓水和烂疮。
一丁点快乐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我真的过得那么惨吗?
还是我的承受能力太差了?
明明父母总是说,给你提供的条件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孩子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不对吗?
谁小时候没受过委屈呢?
为什么我就过不去?我就抑郁了?
接连一两个月,卫小枞每天的梦里全是自动涌入的旧事。
他越长大越沉默,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卫母说他叛逆了,撺掇卫父踹碎他的门锁,把他拖出来打,等卫父打完,自己再端着汤碗过来扮白脸安慰卫小枞。
再大一点,他对卫母说自己好像抑郁了,他那天没起来床,卫母踢他的头,教训他,男孩必须得意志坚强,打落牙齿和血吞,为家人奋斗出好日子,才是男人的天职。
他去美院考试,老师说他是结构天才,透视都不用教,就是色彩有点弱。
卫母当即破防,开始反反复复给他泼冷水,吓唬他,一笔一笔算在他身上花过的钱,说他将来画不出头还不了养育之恩。反复施压到让卫小枞主动说自己不学了,然后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学的。
......
到后来,他开始梦到孙万年的欺骗,梦到关郑光的猜疑。
梦到到他忍痛......放弃了最想要的......
很多次,卫小枞都是哭着、嘶吼着醒过来。
他感到人生被捶打,生活被荒废,前途被破坏,他满腔恨意。
*
窗外的爆竹和礼花告诉他,春节到了。
村里的人正在热热闹闹团聚一堂,每天都有小孩在外面跑来跑去地放炮,爆破后的硝烟味浓到透进了卫小枞的屋里。
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
只有醒着的时候,是平静的。
未被处理的情绪的确不会消失。
那些在发生时被压抑下去的感受从来没有消失,它们静静储存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在没有防备和干扰的时候,像蔓延的洪水和爆发的火山,铺天盖地的淹没下来。
他的灵魂一直在求助,在痛哭和尖叫,卫小枞现在才刚刚听到。
艾琳说,伤痕不重要。
她说的没错。
伤痕需要被放下,因为人生需要轻装上阵地往前走。
但放下,不等于无视。放下的前提,是要先承认它的存在。
有人说抑郁,是活在过去的病。
过去的问题从来没有被解决,它们被强行无视,越积越沉,越来越重,无形地压在你头上,像一座山,让你的双脚深深陷进泥里,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他的灵魂为他播放了整个过去。这次他老老实实地看着,没有再无视,没有再对抗和压制,没有再强装无事。
他没有再嘲笑和鄙薄自己的痛苦。
他承认了它们,接受了它们。
过了元宵节,窗外的爆竹声和硝烟味都渐渐消失了。
卫小枞感到,一直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那座山,也渐渐消失了。
中医有一个术语,叫排病反应,是指疾病在痊愈初期,会有一个看似变得更严重了的过程。很多心理和精神类疾病患者表示,恢复早期也会有类似的阶段。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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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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