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椿看着面前的鱼汤,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奇异。
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
即使是陈氏训责她,那也是因为她是她的母亲;而父亲,除了讲学其余事都是浮云。其他人,更加不会。
孟椿看着面前的男子没动。
男子无奈笑了笑,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脑袋道:
“阿尧,你收拾点饭菜,跟那个哥哥去西屋吃好吗?”
阿尧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利落收拾好后就要拉着“哥哥”陈桑去西屋。
陈桑求救般看向孟椿。
孟椿却点了点头:
“去吧。”
陈桑:???
不是,他不要跟这个小孩子在一起啊,他要保护姑娘!这是师父出门前交待的大事!
“哥哥,快点吃饭,”阿尧过来拉陈桑的胳膊,“公子做的桃花鱼一绝,你不吃肯定会后悔的!”
陈桑就这么苦着张脸被拉去了西屋。
烛光火影之下,只余两人沉默对坐。
“救我醒来,又放火烧宗祠,还捏造假身份,你想要什么?”
面前的男子干了些什么,孟椿只需一想就能清清楚楚:乐寒庄的信,下山回家完美躲过追杀,她没动手却无缘无故的火。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说没有所求她是不信的。
不同于孟椿的戒备,男子倒是闲散自得,起身将鱼汤放到小炉上温着之后,方才开口道:
“姑娘这两年过得曲折。”
孟椿不语。
男子温和一笑,起身行礼道:“虽只见孟姑娘两面,却不可失了礼数。”
“在下姓季,名时章。见过孟姑娘。”
原来他叫季时章。
*
回忆。
两年前,孟椿随父来漓阳讲学,住在古水镇。
古水镇依古山而建,风情淳朴。每入春日,古山山脚漫山遍野开满桃花,绯红一片,煞是好看。但古水镇人却从不深入,只道山中有神明,不敢打搅。
孟椿当时还是豆蔻年华,天大地大,下棋最大。父亲讲学,她从来不听,只是支着个桌子一盘接一盘地弈棋。
孟泊留对女儿也不大留心,心思全放在讲学上;所以当孟椿有一日因为棋道苦思不解而出门散心时,孟椿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似乎天生就没有什么方向感,站在小道上也不知东南西北。
孟椿倒没什么慌乱,望见远处似有炊烟,便径直往前而去。
炊烟起处即是草屋,院中有一清瘦男子正煮着什么,即使乡野打扮,也难掩清贵。
男子似觉察到什么,一扭头便见一个姑娘站在院门口。
一只木簪束起一头乌发,冷厉的眉眼,眼角有红痣,一身男子打扮。看人时不动声色。
不知为何,季时章想起昨日上山时偶遇的山猫。
他放下手中汤勺,笑道:“姑娘是迷路了吗?”
孟椿点头,看来迷路来此的人并不少见。
“那真是太巧,我刚煮了鱼汤,吃过我送姑娘出去。”
这话一出口,季时章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怎么听起来像开黑店的?
刚准备开口解释,面前的姑娘却自然进了院子,拾了个凳子坐下了,竟像是毫不在意他是不是开黑店的。
当时的孟椿病没养好几年,平日里只是下棋,与人的交流少之又少,一时没想到饭里下药这码事上,再说她根本没打算吃。
可等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孟椿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些诧异。
生活在野山深处,这人却能将饭菜弄得精致非常,比父亲和她每日用的还要讲究。
可她仍没打算吃。
季时章盛了碗鱼汤给面前的姑娘,礼貌道:“饭菜粗陋,姑娘莫嫌弃。”
可眼前的姑娘却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动筷。
季时章很耐心:“桃花鱼,刚煮的。”
孟椿看了眼鱼汤,混白的汤上确实飘着几瓣绯红的桃花。
她有求于人,不好几度拒绝,只好捧起碗喝了一口。
鲜香浓郁,竟是出乎意料的味道。
*
孟椿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看了一眼面前一样的鱼汤,突觉寒意侵体,她攥了攥发僵的手指,对中毒昏迷的两年突然有了具体的感受。
原来棋退北荣敌军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孟椿看着季时章,她问的事情他还没有给出答复。
来人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正色道:
“孟姑娘所猜不错,救醒姑娘的是我,也是我派人一路护送姑娘下山回府,可唯有一事错了。”
孟椿突然想到了什么,呼吸竟不由得一滞。
“在下身份没有伪造,我确实乃清平侯府大公子,你的兄长。”
“在下还有个名字——孟樾。”
……
孟椿来到西屋叫陈桑出来时,已是很久很久之后。
陈桑终于可以脱离阿尧的问东问西,立刻大舒了一口气,出来后却发现屋子里气氛有些古怪。
桌上的饭菜一筷未动,已经冷掉;姑娘的神色不虞,而那位公子虽然笑着,眉间却有些发沉。
陈桑:他要不还是待西屋吧。
连阿尧都感到一贯带笑的公子不开心,姐姐更不用说了。
孟椿带着陈桑下楼,季时章带着阿尧跟在后面送她们下楼。
孟椿却脚步都不带停,飞快地往马车而去。
季时章叫住她:“孟姑娘,我明日搬进去可方便?”
孟椿止住脚步,克制住所有情绪,转身朝季时章淡道:
“孟公子自便。”
季时章点了点头:“那就明天叨扰了。”
一直苦等在马车里的阿兰终于听到孟椿的声音,欣喜地掀开帘子:
“姑娘!”
却看到孟椿的脸色后住了口。
抱臂坐在一侧的洛执不由顺着掀开的车帘看去,看到了脸色冰冷的孟椿,心里刚升起一丝快意,却在看到一旁男子时瞬间顿住。
这个人,他好像在哪见过……
*
月影西斜,墙角的冷梅香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幽香。
陈平在侧门焦急地打转,姑娘刚回府那一夜,他方才知道宗祠那些人竟胆子大到要取侯府千金性命,他和陈桑连夜派了人去宗祠打探。
姑娘今日去宗祠本不打算干什么,却恰好碰上夫人从青山寺赶回,陈平回来听见下人禀告时,心里就道不好,因为姑娘与夫人撞见必起争执,果不其然,夫人给了姑娘难堪。
恐怕不要两三日,整个青阳都要传遍,隔墙有耳,京都焱阳那边更要不了多久。侯爷虽说一心讲学,从不参与党争,可免不了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
不仅这件事,收租的事今年也不顺,有乡人交不起佃租投河死了,本也常见,可过年碰上终归晦气。
陈平搓着手呼出几口热气,他管事近十年,这点事仅让他烦心罢了。
正想着,侧门终于有马车的车轮声传来。
他忙打开侧门,迎了出去。
孟椿扶着阿兰下车,洛执紧随其后。
陈平乍一见到陌生男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孟椿却让他回了神。
“陈桑你去安置好这个人,明天我跟他一起去苍济书阁。”
陈桑忙应是。
“陈伯跟我来。”
孟椿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们一眼,陈平却知道事情有十分的不对劲。
他本想问问陈桑,可一向讨喜的徒弟脸却成了个大写的“囧”字。
“陈伯?”
“奴这就来。”
陈平硬着头皮跟上孟椿。
今日夜里虽无风却寒冷非常,只道是痛快落场雪好。可青阳已经数年没下过雪了。
陈平跟着孟椿进了长椿阁,阿兰一进阁就忙着弄晚食去了。
“姑娘还没用饭?”陈平不由担忧,孟椿的身体不好,从小大夫就叮嘱饭食的重要性,可他一介奴仆,也不好多说。
“嗯。”
长椿阁内从早到晚烧着炭,温暖如春。孟椿冻僵的手脚自始才渐渐有了知觉。
“父亲找了个儿子,你知道吗?”
孟椿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像闲话家常,平淡到陈平以为姑娘是在讲笑话。
陈平有生以来脑子如此费力去理解一句话,侯爷?儿子?
电石火光间,陈平好像终于知道了这句话的含义,猛然抬头,却对上一双漆黑的乌眸,惊得立马跪了下来。
“老奴不知!”
谁不知名扬三国的齐梁大先生清平侯只有一个女儿,爵位无人继承,这些年许多人动心起念,连圣上都问过几回,却都没成功。
所幸姑娘聪慧非常,一手棋术艳绝天下,才堪堪堵住了那些流言蜚语;可在中毒昏迷的这两年,又暗暗地起了许多试探,侯爷一直不在府里,全由他打发了。
毕竟侯爷是当今圣上御笔亲封,圣宠十年不倦,真成了侯府公子,爵位富贵自不多说,仕途更是坦荡非常。
总是有人富贵险中求,可陈平没想到,竟还真让人求到了。
以侯爷的为人,这人必不是私生子,只怕是孟族哪房的族人。
孟椿本就没打算陈平会知道些什么,只是以防万一。
“是马车上的那人吗?”
话一出口,陈平就想抽自己一耳光,真是脑子急糊涂了!马车那人一脸异域长相,又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在江湖上厮杀的主,侯爷怎么会选这样的人?
果然,孟椿开口:
“不是。”
陈平略松了口气,可下一句却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他明天入府,你好好准备一下。”
孟椿话尽,便摆了摆手让陈平出去。
陈平失魂落魄地出去碰上了同样失魂落魄的阿兰,显然,阿兰已经全部听到了。
陈平犹豫片刻,终是低声劝道:
“好好劝劝姑娘。”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都知道,没有人劝的动。侯府没有公子继承爵位,在孟椿很小的时候就起了不知多少风言风语,姑娘面上不显,内心指不定怎么难过。
劝不好是劝不好,可依旧是要劝的。
陈平叹了口气,拍了拍阿兰的肩膀走了。
阿兰手里提着食盒,依旧还没回过神来。
侯府要来公子了吗?
阿兰随孟椿一起长大,姑娘自小病痛缠身可从来不哭,就安静的日复一日地下棋,在以一手棋术退北荣敌军前,姑娘一直被认为是怪胎。
凭什么?为何要这么对待姑娘?!
阿兰快速抹掉眼泪推开屋门:“姑娘,饭好了!”
孟椿偏支着头,掀起眼皮扫了一眼案上的饭菜,眼神却有那么一瞬凝住——正中央明晃晃摆了一碗混白的鱼汤。
阿兰察觉到孟椿的目光,有意要让孟椿高兴,立刻道:
“姑娘别的不爱吃,就鱼汤还能喝几口。奴婢今日特地给后厨说了要一条大鱼做鱼汤!”
孟椿却只是面色淡淡地盯着那碗鱼汤,良久都没有说话。
“姑娘……”
“用饭吧。”
那晚,阿兰发现,那碗鱼汤一口未动。
阿兰:懂了,小姐不爱喝鱼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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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古山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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