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无相半边面容隐在晦暗中,与另一边侧脸的暖黄界限分明,“你知道了什么?”
息有容攥紧袖下双拳,骨头咯咯作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会儿后才反问他,“哥哥当真对太后下赐婚圣旨一事毫不知情吗?”
息无相无声凝视她的眼眸,方才她想说的话,绝不只是这个。
息有容躲避他犀利的眼神,继续道:“哥哥在朝廷身居要职,父亲位高权重,把持朝政,各大世家暗里不知如何,明面却是唯你们马首是瞻,前朝后宫相关事宜无不在你和父亲的控制之下,几乎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太后欲下旨让汝意嫁给幼帝为后,这个旨意若没有你的首肯和默许,圣旨根本出不了太极殿。”
息有容,“若我记得没错,圣旨送到尚书府时,你当时正在太极殿教导陛下为君之道,出宫回府后对汝意不闻不问就算了,前两月竟还对她的登门求见都视若无睹,避而不见,若非前一月汝尚书将她禁足家中,无法出门,哥哥怕是还得费尽心思寻个借口呢,如今看来,连汝尚书都在帮你。”
息无相眼底划过一道冷色,碎雪在指腹下碾成一泽水迹,散出凉意,“我倒是小看了你,以为你只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没曾想竟已手眼通天,在我的身边安插眼线,若父亲知道你有如此心机手段,对我和他的事了如指掌,恐怕会惋惜你只是一个女儿身。”
息有容呼出一口寒气,“哥哥谬赞了,我的雕虫小技在哥哥眼中不值一提,在父亲眼里更是哗众取宠,上不得台面。”
夜色漆黑浓稠,天际忽有一只玄鸟飞过,息无相几不可察地抬眼,沉吟片刻后道:“看在前日是顾青柯祭日的份上,你近日心绪波动,状态欠佳,今日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下不为例,日后你若再敢利用汝意,我不会再如今日这般轻易揭过。”
临走之际,他好心提醒她,“另外奉劝你一句,父亲可不像我这般仁慈,念及兄妹之情,在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之前,需谨慎小心,不要自作聪明,切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玩火**,殃及池鱼。”
他这话说的并非空穴来风,他如今还未真正掌权,息丞相仍是稚水息氏的主君,说一不二,朝中无人敢违逆,朝廷尚且如此,息氏更是不必多说。
息丞相的子女除去他和息有容,还有母亲未曾下降之前,原配崔氏所出的二子一女,他兄妹二人并非无可替代,若出意外,必要之时也可舍弃。
“那我还得感谢哥哥好心提醒了。”息有容一副大受感动的模样,谈笑之间皆是兄友妹恭之态,“不过妹妹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作为礼尚往来,妹妹也投桃报李,好心提醒哥哥一次。眼下汝意对你已是情根深种,泥足深陷,恐不好应付,但哥哥也不用害怕汝意会对你死缠烂打,毕竟……”
她刻意停顿,眼神在他背影上逡巡,企图找出几分僵硬,可惜却一无所获。
“不必故弄玄虚。”
“毕竟汝意也活不长久了。”息有容没有轻易放弃,一直盯着他,直到他露出破绽为止。
“什么意思?”息无相猛地转身,宽大袖袍拢了满满夜风。
“字面意思。”息有容眉梢上扬,嘴角咧开得逞笑意,“方才来寻哥哥时,我悄悄把过汝意的脉,脉象紊乱虚浮,面色青白,似中毒之症,想来命不久矣。对哥哥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汝意不想嫁给幼帝,只想嫁给哥哥,可哥哥又不愿为她与幼帝抢妻,中毒而死也算两全之策,既全了汝意深情爱意,哥哥也不必为此与皇室交恶,忧心招惹了摆脱不掉的麻烦。”
“是你下的毒?”一粒碎雪猝然落在息无相的眉眼上。
“妹妹冤枉,哥哥可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息有容努努唇,颇有些平白遭人误会的委屈。
息无相蓦然垂下眼睫,细长浓密的睫羽遮去眸色。
息有容弯唇,好整以暇道:“其实汝意也不是只有死这一条路,那毒虽对汝意来说是穿肠烂肺,断骨噬心之痛,寻常庸医兴许诊断不出来,也无法救治,但于我而言却是小菜一碟。不若哥哥求求我,说不定我会看在你的面上,对曾经的未来嫂嫂施以援手呢。”
“随你。”
扔下这一句,息无相大步流星离去。
人影消失之际,息有容蓦然攥紧袖下的拳头,眉宇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哥哥,若你还有半点恻隐之心,也当与她好聚好散。”
息无相步履如风,径直回到寝阁,推开房门后解下大氅挂在木架上,随后直奔书案边撩袍跽坐。
书案上早已停留一只玄鸟,羽翼乌黑,在烛光下隐隐流动七彩,息无相解下玄鸟脚边卷好的信条展开,无声启唇,“百花谢氏七小姐和八小姐,不日将至。”
*
汝意自坐上马车后,便靠在车壁上,盯着车窗精致的雕花一言不发,汝姜氏递来的热茶也只是抱在手里,并未入口,直到水温变冷,袅袅茶雾消散无影。
汝尚书坐在中央,将她这幅魂不守舍的神情尽收眼底,眉心皱得越发紧,笼罩的阴云越积越多,仿佛要滴出水来。
汝姜氏瞥见他神色变化,连忙拉过汝意的手坐到身旁,隔绝他严肃的视线,取出早已冷透的杯盏,放在一侧木几上。
触及她手背的冰凉,汝姜氏鼻头一酸,两手包裹她的,来回揉搓生出暖意,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揽她入怀倚在肩头,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梳顺,语气温柔,“阿意,是不是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会儿,等到了府邸,母亲再叫醒你。”
汝意确实疲惫,知道息无相的答案后,整个人如同抽走了牵丝的傀儡,闭上眼埋入汝姜氏颈间,眼角无声无息余下泪痕。
汝尚书坐得端正,大掌搭在两膝上,深邃的眉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母女二人,车厢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空气紧张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汝意迷迷糊糊中听见马匹扬蹄嘶鸣一声,车轮声戛然而停,车门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大人夫人,十七小姐,尚书府到了。”
马车停在宽阔的尚书府门前,汝意三人陆续下了马车,只见恢宏朱门大开,牌匾两侧硕大的灯笼投射出暖黄光亮,照出阶上并肩而立的年轻夫妇和两侧持灯的家仆。
男人身量颀长,负手而立,一身苍青色襦袍儒雅温文,玉树临风,女人秀美淑丽,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眼神温柔。
正是汝意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汝期,长她十岁,如今二十有五,年轻有为,任职大理寺少卿,另一位则是她的嫂嫂崔清阮,二十有二,是渔月崔氏的三小姐。
二人成亲已有五年,腹中孩子是第一胎。
汝期见到三人平安回来,立时舒了口气,率先走下阶,大步向他们走来,“父亲母亲,你们终于回来了。”
随后看向脸色苍白的汝意,眉宇微蹙,“阿意,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青黛还不去扶你家小姐。”
青黛立刻应“是”,抱着备好的鹤氅跑了过来,解下她原来饱经风霜的大氅挂在臂弯,三下五除二就换了新的上去,眼眶通红。
汝意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勾唇,示意她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崔清阮垂下眼睫,敛去眸中的失望和落寞,重拾嘴角温意,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跟来,“父亲母亲,外面风寒雪重,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进府吧,有什么事情用膳后再说,以免感染风寒。”
汝姜氏皱起眉头,在汝期和崔清阮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一下,“你怀了身子临盆在即,大雪天的怎么在门口站着,若是不小心受了寒可如何是好。阿期你也是,阿阮担心阿意一时思虑不周也就罢了,你作为夫君怎能如此不懂事?”
汝期拱手,照单全收母亲的斥责,“儿子知错。”
“你若真能知错就好了。”汝姜氏暗暗叹气,愈发心疼崔清阮,拉着她的手关心了一番,“阿阮,身子可有何不适之处?”
崔清阮眼里微微水意波动,摇摇头,善解人意道:“母亲,此事与阿期无关,是我担心你和父亲还有阿意才执意过来的,阿期他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跟着过来。再说了,我也只是站了小会儿罢了,不碍事,府医曾叮嘱过,孕妇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
随后她扶上汝姜氏的臂弯,“时辰不早了,父亲母亲还未用膳,想来阿意也未曾进食,厨房已经备好了膳食,一直煨着火,热乎着呢。”
汝尚书走在最前面,“先进府。”
众人跟在他身后陆续上阶进门,汝意一左一右分别是汝姜氏和崔清阮,汝期在三人前一脚,他压低了声音,“阿意,父亲此刻还在气头上,等会儿你先回换花阁沐浴换身衣裳再去暖阁用膳,无论父亲说什么,你都受着左耳进右耳出即可,莫要与他对着干。”
“好。”
汝意回到了换花阁,阁内早已点满灯烛,亮如白昼,门槛处蹲着一个身影,手腕撑着下颌一点一点,像是在打瞌睡。
青黛大喊,“蓝羽,小姐回来了!”
“小姐……小姐……”蓝羽在梦中呓语,嘟嘟囔囔念叨着,直到青黛又喊了一声,立刻惊醒,见到院中所站之人,喜出望外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
蓝羽像只蝴蝶一样,颤动着翅膀就就飞了过来,看见她衣衫凌乱狼狈,圆眼涌出几颗小豆子,“小姐,你有没有受伤啊,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汝意抬起指腹,抹去挂在她脸上的小豆子,“没有受伤,别担心。”
蓝羽围着她绕了一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只是绣鞋丢了、发髻乱了、珠钗不见了,这才安了心,“小姐外面可冷了,风呼啦呼啦吹,我们快进去吧。”
阁内染着地炉,汝意隔着白袜踏入时,融融暖意自足底升腾而起,沿着四肢百骸漫及全身,顿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阁中央的四足瑞兽铜炉也袅袅飘着紫烟,柔香扑鼻,换花阁还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宁静,汝意漂浮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青黛为她斟了一杯热茶,随后带着蓝羽两三名侍女,去准备沐浴和更换的衣裳,一刻钟后,汝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雪白寝袍,坐在梳妆台前,等她们擦干发丝挽发。
整理得七八分之后,一名侍女在门口俯身,“十七小姐,暖阁已经备好了膳食,大人和夫人来问你,可梳洗好了?”
心情郁结时,大多食欲不振,食难下咽,汝意神色倦怠,“你去回父亲母亲,我暂时没有胃口,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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