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巨大而粘稠的白色菌丝,吞噬着洪崖洞夜晚残留的流光,缠绕着朝天门码头沉寂的巨轮轮廓。长江与嘉陵江的混浊水流在脚下无声交汇,江面被雾气压得沉重,偶尔有沉闷的汽笛声撕裂这湿冷的静默,旋即又被更深的白色吞噬。摩天大楼参差的尖顶刺破雾层,像一座座孤悬的黑色岛屿,顶端闪烁着微弱的、病态的红光,那是航空障碍灯徒劳的呼吸。城市匍匐着,被这场深秋的江雾裹得密不透风,每一缕空气都饱含着能攥出水来的寒意和压抑。
警笛的锐鸣由远及近,撕开浓雾的帷幔,红蓝光芒在白色的混沌中晕染开,如同某种不祥的霓虹。几辆警车艰难地刺入这片白色迷宫,最终停在一座名为“寰宇云端”的摩天大楼脚下。这里是整座山城的天际线之冠,此刻却成了死亡的冰冷基座。
林语晨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江腥气和深秋寒意的浓雾扑面而来。她微微眯起眼,172公分的挺拔身形在迷蒙雾气中如同一杆标枪。黑色战术服被雾气濡湿,勾勒出肩背紧实的线条,领口一丝不苟地立着。她抬手紧了紧衣领,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浓雾,迅速锁定了大楼底部那片被黄色警戒线圈出来的区域。地上那团刺目的深色污渍,即使在浓雾的遮掩下,依然散发着死亡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林队!”副队长陈岩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他快步赶上,人到中年的身形带着刑警特有的敦实可靠,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这座城市的陡峭石阶,此刻被担忧和凝重填满。身后跟着技术专家赵小飞,他正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平板电脑、微型无人机和各种电子设备,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熬夜和突然接触到寒冷雾气而眯成一条缝。行动派的孙浩已经抢先一步跨过警戒线,正皱着眉头和现场维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交谈,壮硕的身躯紧绷着,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女法医吴薇提着沉重的银色工具箱,无声无息地走到林语晨身旁,冰冷的镜片反射着警戒线的光芒,冷静的目光扫过尸体落点周围散落的碎片——扭曲的金属框架、迸裂的深色玻璃渣子,以及几片被染成暗红的、带着花纹的塑料片,那是死者办公室窗框的一部分。
“现场情况。”林语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和呜咽般的风声。她接过陈岩递来的初步报告,指尖冰凉。
“死者张宏远,男,41岁,‘寰宇云端’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也算C市金融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陈岩语速平稳,带着多年刑警特有的、过滤掉情感的陈述感,“发现时间早上7点15分,清洁工发现的。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凌晨3点至5点之间,具体要等吴薇的详细报告。死因看似高空坠落导致的多发性损伤,当场死亡。”
“看似?”林语晨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初步勘查有几个地方不太对劲。”陈岩压低声音,指了指头顶那隐没在浓雾中的极高处,“现场在36楼,他的私人办公室。派出所同事和第一批上去的勘查员反馈: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用钥匙才能打开。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和休息。窗户……在里间,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最诡异的是,”他顿了顿,“初步查了昨晚到今天早上的大楼监控,36层电梯口和走廊的监控显示,从死者晚上9点独自进入办公室后,直到坠楼被发现,没有任何人再进出过那层楼!尤其是通向36层的唯一一部总裁专用电梯,没有其他楼层停靠的记录。”
“密室?”赵小飞凑了过来,忍不住插嘴,手指已经在平板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林队,我正在同步接入大楼的安防系统。这栋楼监控网络很密集,AI初步筛选报警信息后标记这次为‘高可信度坠亡事件’,但……”他指着屏幕上一个被标红的区域,“36层总裁办公室门口和电梯厅区域的监控,在凌晨2:45到3:15这半小时段内,记录显示是正常的,但存储的原始视频流数据……有被覆盖填充的痕迹,手法相当老练。我正在尝试做底层数据恢复。”
“覆盖?”孙浩的大嗓门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他刚从警戒线外大步走过来,额头上带着被雾气凝结的小水珠,“内部人干的?还是黑客?妈的,这雾真他娘的烦,无人机都飞不利索!”他烦躁地抹了一把额头,看着江面上几架闪烁着红点、正在低空缓慢巡弋的警用无人机。它们沉重的嗡鸣在浓雾中显得沉闷无力。
“是干扰,孙哥。”赵小飞头也不抬地盯着屏幕,“浓雾加上大楼本身的金属结构,GPS和遥控信号衰减得厉害,飞高一点就失联。只能让它们在低空扫扫江面和岸边。”
林语晨的目光从嘈杂的现场移开,投向那高耸入云的黑色塔楼。雾气如粘稠的白色潮水,一层层向上翻涌,几乎吞噬了它三分之一的高度。36楼,像一个悬在云端、被迷雾重重包裹的孤岛。
“陈岩、孙浩,控制好现场,排查所有目击者和可能接触过死者的相关人员,特别是昨晚最后见到他的人。赵小飞,监控是关键,恢复那段空白时间的数据,调取昨晚到今天早上所有大楼出入口、地下车库的录像,尤其是专用电梯以外所有能通往36层的楼梯间、货梯通道。吴薇,”她转向女法医,“这里交给你初步检验,然后我们上去。”
“明白,林队。”吴薇冷静地点点头,已经戴上手套和口罩,蹲下身体,打开了她的银色工具箱。手术器械的冷光一闪而逝。
林语晨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片巨大的、正在被技术人员仔细喷液固定的深色血泊,仿佛要将这残酷景象烙印在脑中。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湿重的空气,那气息刺入肺腑,带着山城特有的微弱的麻辣香料味和无可逃避的铁锈腥气。死亡的气息,如同这浓雾,无孔不入。
“去36楼。”她转身,走向那座灯火通明、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专用电梯厅。陈岩和赵小飞紧随其后。
总裁专用电梯内部是冰冷的金属质感,装饰着深色的木纹饰板,顶部的灯光惨白。电梯无声地向上疾驰,带来轻微的失重感。林语晨盯着楼层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镜面般的内壁映出她冷峻的侧脸,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切开面前这团迷雾。陈岩沉默着,习惯性地审视着电梯内每一个角落。赵小飞则抱着他的宝贝平板,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一团乱麻的网络幽灵搏斗。
“叮”的一声,平滑而冷漠,36楼到了。
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昂贵皮革、消毒水和某种若有若无铁锈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走廊异常安静,深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技术人员的低语。和报告里描述的一样,电梯正对着的,就是一扇厚重的深色实木大门。门体上没有任何把手,只有一个光滑的金属面板,显然是掌纹或虹膜感应锁。
门此刻虚掩着,里面透出勘查灯光晃动的影子。两位穿着勘查服、戴着口罩手套的技术人员正在门口小心地提取门锁附近的痕迹。
“林队!”其中一人回头招呼。
林语晨点点头,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大门。首先进入的是一个宽敞得近乎空旷的会客区。巨大的弧形沙发,冰冷的金属茶几,一面墙嵌入式的酒柜,里面陈列着各色名酒。一切都奢华、整洁,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却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空气里除了勘查人员的体味和仪器气味,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与这肃杀的现场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迅速扫过整个空间,脚步没有片刻停留,精准地转向会客区深处另一扇敞开的门扉——那是通往里间办公室的入口。
里间的景象,比门口更令人窒息。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原本应该将整个江景尽收眼底。然而此刻,正中间的一大块区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兽狠狠撕咬过,只剩下一个狰狞巨大的不规则破洞。寒冷的江风裹挟着浓雾,从这个破洞野蛮地灌入,发出呜呜的啸叫。昂贵的地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闪着寒光的玻璃碎屑,如同铺了一层恶毒的钻石。办公桌、椅子、文件,被气流和碎片冲击得一片狼藉。
技术人员的勘查灯光柱在混乱的现场切割晃动。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弯着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破碎窗框边缘残留的什么东西。那人身形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肩线流畅,背影在勘查灯的强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林队,”一个勘查员低声介绍,“这位是沈墨沈老师,市局刚调来的专家……”
林语晨的目光瞬间锁定那个背影,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她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在云南协助破获过心理操控奇案、声名在外的催眠师。上头特批他以“特邀顾问”身份加入二支队,直接空降。对于任何未经严格程序验证、披着神秘学外衣的“能力”,林语晨本能地抱持着近乎苛刻的怀疑。在她看来,刑侦是一门建立在逻辑、物证和严密程序之上的科学,容不得半点虚幻的杂质。此刻,这个“专家”所谓的“特殊能力”,在她心中已然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问号——江湖骗子?还是哗众取宠?
男子听闻声响,缓缓转过身来。勘查灯的光束恰好扫过他的脸。187公分的身高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气质却并不逼人。五官轮廓深邃,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儒雅的俊朗。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平静的表面下似乎蕴藏着无法估量的旋涡和暗流,仿佛能够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最深处的褶皱。那眼神在接触林语晨审视目光的瞬间,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但很快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嘴角微微牵起一个礼貌的弧度,颔首示意:“林队长。”
这双眼睛……林语晨心头的警惕瞬间飙升。太深,太静,静得不像是在面对一桩惨烈的命案现场。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如同淬过寒冰:“沈墨,沈老师?我是林语晨。”她的自我介绍简洁到近乎生硬,所有的注意力已经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滑过对方,投向了他刚才凝视的位置——那扇巨大破窗残留的、几乎扭曲成锐角锯齿的金属窗框。
一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深棕色纤维,正卡在窗框下方一处尖锐的金属豁口上。纤维的一端带着微小的撕裂痕迹。林语晨立刻从勘查员手中接过强光勘查灯和一把细长的镊子。她没有立刻去夹取那根纤维,而是屏住呼吸,将灯光的角度调到极致,仔细检查豁口处的金属表面。在高倍放大镜下,金属边缘除了撞击导致的变形,似乎……还有一点极其细微的、非自然撞击形成的划痕?非常浅,像是被某种坚硬而光滑的物体极其短暂地刮擦过。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移动,扫过狼藉的地面。玻璃碎片在灯光下如同散落的星辰。突然,在距离窗框破洞约一米五左右的地毯上,一个几乎被碎玻璃完全覆盖的点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一片区域的碎玻璃似乎被某种力量向外微微推移开了?她小心地拨开上层的玻璃屑,露出了下面深色的地毯绒毛。一个极其模糊、不完整的、鞋底后跟部位的压痕轮廓,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压痕的边缘带着一点细微的淡灰色粉尘。
“吴薇。”林语晨头也没抬,声音冷硬。
吴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法医的敏锐让她同样注意到了那些细节。她立刻蹲下,打开工具箱,取出特制的静电吸附膜和比例尺。“林队,粉尘我马上提取。鞋印…太模糊了,但位置……”她抬眼看了看那狰狞的破洞,“像是在窗边站过,或者被推出去前挣扎过?看痕迹方向,受力点很大,有点奇怪。”她动作利落,开始操作。
陈岩也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着窗框残留的结构和锁扣。“林队,你看这里,”他指着窗框断裂处一个相对完整的内嵌式锁扣装置,“锁舌是弹出来的状态。这种高空窗户,肯定是内置锁死系统,需要内部操作解锁才能打开或破坏。强行从外面破窗,动静会非常大,而且锁扣结构应该严重受损。但这个弹出来的状态……更像是窗户被正常打开后,再被巨大的外力向外撞碎。”
“正常打开?”孙浩刚跟进办公室,听到这里,忍不住环顾这密闭的空间,“从里面打开的?然后他自己跳下去或者被推下去?可这门是反锁的,监控也没人进来过啊!真是活见鬼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办公室内奢华的陈设,又忍不住看了眼外面翻涌的浓雾和那个巨大的破洞,眉头拧成了疙瘩。
“监控有空白,门锁也可能有漏洞。”林语晨站起身,目光扫过沈墨,对方依旧安静地站在几步开外,那双深邃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掠过破洞边缘,又看向办公桌方向。林语晨的视线也随之移到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桌面上东西不多,一台关闭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水晶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一个打开的皮质名片夹,几张名片散落出来。一个倒下的相框……
她的目光和沈墨几乎同时落在了那个倒扣的相框上。林语晨走过去,戴上手套,小心地将相框翻起。照片上是幸福的三口之家: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张宏远,身边依偎着一位气质温婉、笑容甜美的女子,两人中间是一个约莫七八岁、抱着足球、笑得眼睛眯成月牙的小男孩。
“他家人?”陈岩凑过来看了一眼,语气低沉,“通知了吗?”
“局里正在处理。”林语晨的目光并未在照片上过多停留。她的视线在桌面移动,扫过电脑,扫过烟灰缸,扫过名片夹……最后,定格在桌沿靠近破窗一侧的地毯上。那里,在一片狼藉的玻璃碎屑中,躺着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通体银色、造型流畅的金属外壳钢笔。钢笔的笔帽已经松脱,落在不远处。
有点奇怪。以张宏远的身份,办公桌上出现一支笔并不稀奇。但……位置。钢笔摔落的方向和姿态,以及笔帽松脱的状态……林语晨蹲下身,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支笔。很沉,质感冰凉。笔身上刻着一个极小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激光蚀刻LOGO。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不是普通品牌的办公笔。她将笔小心地放入物证袋。
“林队,”吴薇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地毯纤维和粉尘提取,她站起身,走到林语晨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我初步看了尸体落点情况。除了坠楼造成的巨大冲击伤,死者张宏远颈部喉结偏右位置,有一道非常新鲜、呈现轻微弧线状的皮下出血痕,颜色鲜红,边缘整齐,宽度很窄,大约……0.3厘米。初步判断形成时间在死前不久,可能就在坠楼前几分钟内。另外……”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他衬衫左袖口内侧,靠近袖扣的位置,检测到一点香水残留,和外面会客厅闻到的那种甜腻香味是同一类型。但死者本人……”吴薇做了个嗅闻的动作,“他身上没有这种味道。这味道很女性化。”
香水味?颈部的细窄勒痕?笔?位置奇怪的鞋印?被覆盖的门锁和监控……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如同窗外翻涌的浓雾,在林语晨脑中激烈地冲撞、组合、推演。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艰难地浮现,却始终被一层厚重的、名为“不可能”的迷雾所笼罩。反锁的门,无人的监控,从天而降的尸体……这桩本该清晰的坠亡案,正变得如同这座雾都本身一样,扑朔迷离,危机四伏。技术手段的边界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宣告着这条路的暂时性窒息。
勘查灯的强光如同舞台追光,最终都落在了沈墨身上。他成了这窒息迷雾中,唯一一个可能的、未被证伪的突破口,即使那路径本身在林语晨看来充满荆棘与怀疑的尖刺。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刺向沈墨。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邀请的温度,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审视。办公室内残留的寒意仿佛因她的注视而骤然加剧。
“沈墨,”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碎冰撞击般清晰冷硬,斩断了勘查人员细微的交谈声,“你的‘能力’,现在。”她的目光移向他深灰色大衣口袋的方向,带着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看清里面是否装着特制的薄膜手套或护目镜,“告诉我,张宏远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陈岩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赵小飞停下了敲击虚拟键盘的动作,连孙浩也停止了烦躁地踱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墨身上。好奇、怀疑、审视、还有一丝对未知的隐隐敬畏,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交织碰撞。
沈墨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如同平静湖面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看向林语晨,也没有回应任何人的目光,只是缓缓地、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特制的、边缘带有柔软密封垫的黑色手持放大镜。镜片是特殊的材质,泛着幽蓝的光泽。然后,他拿出了一副轻薄、几乎透明的薄膜手套,仔细地戴好。他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动作平稳却带着一种沉凝的仪式感,一步步走向那个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破窗边缘。
他的脚步停在那残留的、扭曲的金属窗框前。那里,坠落发生的绝对原点。风从未被玻璃阻隔的破洞中猛烈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卷起地上的玻璃粉末,在勘查灯光柱下形成纷乱的、闪烁的微尘。他微微弯下腰,目光穿透了那幽蓝的放大镜片,如同无声的祷告,牢牢锁定在窗框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似乎因为金属的剧烈撕裂变形,留下了一小片深褐色、几近干涸的粘稠污迹。那是被高速撞击撕裂飞溅时,人体组织瞬间留下的残酷印记。
林语晨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紧跟随着沈墨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看到他握着放大镜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到他因专注而绷紧的下颌线条。她看到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如同古井的平静水面开始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搅动,掀起无声的暗涌。时间,仿佛在沈墨凝视的这十几秒里,被浓雾粘滞,被恐惧拉长。
突然——
沈墨的身体猛地一震!幅度之大,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他握着放大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白色。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柱般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内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手中的放大镜脱手坠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铺满玻璃碎屑的地毯上。
他急促地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沿着墙壁向下滑落,靠着墙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来自极寒之地的猛烈侵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色褪尽血色,比窗外的雾气更加惨白。
“沈老师!”赵小飞惊呼出声,下意识想上前。
“别碰他!”吴薇的声音异常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动作迅速地从随身的勘查箱侧袋里取出一支小巧的、装着淡蓝色液体的密封安瓿瓶和一个一次性针筒。她熟练地掰开瓶口,抽吸液体,快步走到蜷缩的沈墨身边蹲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沈墨,张嘴。葡萄糖酸锌电解质,能缓解一点反噬。”她将针筒的细管口凑近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沈墨的身体还在无法抑制地颤抖,冷汗浸湿了鬓角。他感受到唇边的冰凉触感,那紧闭的、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是在与体内肆虐的寒潮搏斗。几秒钟后,就在林语晨以为他会彻底崩溃的时刻,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极其勉强地将那紧咬的牙关松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吴薇立刻将针筒前端小心地探入他口中,将清凉的液体缓缓推入。
时间在沈墨无声的颤抖和众人屏息的注视中艰难地爬行。大约一分钟后,那剧烈的颤抖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如古井寒潭般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残留着一种被彻底撕裂、尚未完全愈合的惊悸和痛苦,仿佛刚刚从地狱的缝隙里爬回人间。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依旧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拉扯的撕裂感。他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抹去额头上黏腻冰冷的汗水,指尖的颤抖清晰可见。
“看……看到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艰难挤出,带着浓重的气音和尚未消散的恐惧余烬,“十秒……太碎了……但……”
他喘息着,努力聚集着被那恐怖残像冲散的力气和意识。吴薇不动声色地又取出半支同样的电解质液,示意他喝下。沈墨闭了闭眼,顺从地张口咽下。那股细微的清凉似乎沿着喉咙渗入,稍稍安抚了翻腾的神经末梢。
“坠落……高速下坠……风……”他描述着,声音断续而虚弱,眼神失焦地望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仍在被迫重温那地狱般的景象,“风声…灌进耳朵…像鬼哭…雾…浓得化不开…像白色的墙…向上扑来…砸在脸上…冷……刺骨的冷…”
“这些是坠落的必然感受,沈老师。”林语晨的声音响起,冷静得像解剖刀划过金属,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锋芒。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的沈墨,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他笼罩着痛苦迷雾的表象,直刺核心,“我们要的是死亡之前的‘图像’,是推他下去的人或事!不是坠落过程本身!”
沈墨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林语晨锐利的审视。那目光深处翻涌的痛苦瞬间被一种强烈的、几乎像是实质的愤怒和恐惧所替代,如同受伤的野兽被戳中了要害。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拼命对抗着脑海中那再次被激起的恐怖风暴。几秒钟后,他才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撕裂的颤抖:
“图像……有……但……闪得太快……像……信号极差的……老电视……雪花……扭曲……”
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冰冷的地毯,指节用力到发白:
“一只手……或者……不是手……”
这个描述让所有人精神一振。林语晨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专注,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身体微微前倾。
“……抓着……勒着他的……脖子……”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干呕感,他猛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窒息的恐怖感从肺腑中驱赶出去,然后才艰难地转回来,继续描述那破碎的画面,“力量……大得……可怕……骨头……像是……要碎了……”
“勒痕!”吴薇立刻出声,快速翻开随身记录本,“位置在颈部右侧,皮下出血,边缘锐利,形状有轻微弧线!宽度约0.3厘米!和他描述的压迫位置、力度特征高度吻合!”她的声音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却也透出一丝惊愕。沈墨的描述,精准地指向了她刚刚在楼下发现的、尚未公开的尸表细微伤痕!
沈墨似乎没有听到吴薇的话,他依旧沉浸在那片破碎、扭曲、充满死亡气息的视觉残像里,身体因为回忆而再次绷紧:
“还有……光……刺眼……银色的……金属光……在……在雾里……晃了一下……就在……眼前……”他艰难地抬起仍旧在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眼睛前方很近的位置,仿佛那抹冰冷的金属反光再次灼伤了他的视网膜,“形状……很……冷硬……线条……直……有……棱角……像是……某种……机械的……臂……关节……”
“机械臂关节?”赵小飞失声叫道,眼睛瞪得溜圆,飞快地在平板屏幕上调出大楼的结构图和一些设备照片,“36楼!这是私人办公室区域,又不是生产车间!哪来的机械臂?清洁机器人?安保巡逻机器人也进不到这里啊!而且,如果是机器人,监控怎么会拍不到?!”他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林语晨的心脏骤然缩紧。香水味、颈部的束缚痕迹、位置奇特的鞋印、消失的监控片段、扭曲的窗框锁扣……现在,沈墨残破的视野里,又出现了一只冰冷、有力、带着金属光泽、疑似机械构造的“手臂”!
一个被高科技阴影笼罩的、精心策划的谋杀轮廓,如同鬼魅般在浓雾中狰狞地浮现了一角。冰冷、非人、充满精确计算的恶意。
沈墨的叙述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头颅无力地垂下,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苍白的下颌滴落在地毯上。身体残余的颤抖如同风中枯叶。吴薇默默地将最后一小截电解质液推到他唇边,他没有再抗拒,顺从地咽了下去。
林语晨站在原地,目光在沈墨痛苦蜷缩的身形和那巨大破窗外翻滚的浓雾之间移动。窗外,警用无人机那微弱的红点在粘稠的白色中艰难地明灭,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那浓雾仿佛拥有了生命,正贪婪地吞噬着她所熟知的、建立在逻辑与证据之上的刑侦世界。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饱含着死亡与迷雾气息的空气。肺部被刺得生疼。然后,她伸出手,不是递给沈墨,而是递给了刚刚给沈墨注射完药剂的吴薇。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沉入冰湖的石子,带着穿透迷雾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赵小飞,全力恢复所有被覆盖的监控数据,重点排查凌晨2:45至3:15,36层及所有通道、电梯井、通风管道的异常信号!孙浩,彻底搜查这间办公室及总裁专用电梯井!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陈岩,立刻协调增援,扩大外围排查范围!所有昨晚进入过这栋大楼的人,一个都不能漏掉!特别是能接触到……”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窗框,“能接触到高层清洁维护设备、大型机械设备或拥有相关工程技术背景的人员!立刻行动!”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沈墨惨白的脸上,那双因痛苦而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睛。冰冷的命令如同钢□□铸:
“还有你,沈墨。等你缓过来,我需要每一个细节。那个‘金属光’,那个‘机械臂关节’,它的大小、形状、材质感……任何一点残留的影像,任何一丝关联的感觉,哪怕再模糊,再让你难受,都要给我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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