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在黎明前收住了肆虐的态势。天空呈现出一种被反复搓洗过的、阴郁的灰白,湿漉漉的城市在冰冷的晨光中苏醒,残留的雨水顺着高楼光亮的幕墙、立交桥冰冷的钢铁骨架、以及被爆炸熏黑的江北索道站扭曲钢架上,滴滴答答地坠落,敲打着下方凝固的血迹和灼烧的焦痕。空气里弥漫着水腥、硝烟、血腥以及废墟深处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后余烬的味道。
临时指挥部就设在索道站旁一栋尚未被爆炸完全波及的附属建筑内。巨大的落地窗玻璃碎裂了大半,寒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毫无阻碍地灌入。几张临时拼凑的桌子铺满了地图、对讲机、烧得焦黑的物证碎片照片,以及被雨水泡得变形的现场勘察报告。孙浩背对着门口,站在那破败的窗前。他左边额角贴着一块厚实的纱布,边缘洇着暗红的血渍,绷带一直延伸进被临时裹上了固定绷带的左肩。深色的制服外套披在身上,但里面露出的衬衫领口和下摆边缘,都沾着已经发黑的泥污和爆炸烟尘的灰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的身影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僵硬、沉寂,如同一块被强行固定在风暴中的、布满裂痕的礁石。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焦黑扭曲的索道站钢架残骸。昨夜那场惨烈的爆炸、失控的倾斜、绝望的尖叫、燃烧的火光、还有老鬼那双如同淬毒冰棱的眼睛……所有画面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疲惫而剧痛的神经上反复灼烧。每一次灼烧,都在他冰冷的眼底刻下更深的印记——一种近乎凝固的、要将所有障碍物都碾成齑粉的决心。
“孙队,” 江北现场指挥的队长小心翼翼地靠近,手里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几页资料,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凝重,“废墟那边…初步搜索报告出来了。情况…不太乐观。”
孙浩没有回头,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示意他说下去。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条。
“爆炸核心在控制室,威力不小,但布局…很精确。” 队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翻动资料,“主要破坏力集中在控制设备和人员站位区域,炸点安置在控制台下方死角,用的是…□□和自制硝酸铵炸药混合物,跟我们在林场废弃工房里发现的残留物成分初步吻合。□□…非常简陋但有效,就是个带LED指示灯的定时器,时间刚好卡在…”
“卡在我们抵达控制室的时候。” 孙浩冰冷地接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他在旧引桥那边制造声响引开注意力,同时在控制室设下这个欢迎礼…好手段。伤亡?”
“……控制室值班员…当场牺牲。两位进去救火的兄弟…重伤,还在抢救。另外…爆炸碎片波及了两个站台的游客,都在医院。” 队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和远处隐隐传来的警笛声。孙浩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窗框里。
“那片废墟呢?” 他终于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他不可能凭空消失。受了枪伤,左肩。” 孙浩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同样受创的左肩,剧痛让他眉头猛地一蹙,眼神却更加锐利。
“封锁了周边所有通道,包括地下管网入口。搜索队配了警犬和热成像仪。” 队长立刻汇报,“旧引桥尽头那片废弃化工厂的核心区,地形极其复杂,全是高达二十多米的巨大废弃沉淀池、坍塌的混凝土框架和锈死的大型管道。雨水灌进去,很多地方都成了泥潭,味道刺鼻。警犬在靠近一个巨大沉淀池边缘的管道缝隙处…有强烈的停留反应,发现了这个。”
队长将一张放大的现场照片递到孙浩面前。照片是在极其恶劣的光线下拍摄的,背景是巨大生锈的管道和下方浑浊的积水洼。泥泞的污水中,一小片深色的、被踩踏得几乎与污泥融为一体的布料碎片,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撕裂痕迹。而在布料不远处的黏稠污泥里,赫然印着一个相对清晰、带着不规则边缘的脚印!脚印前端深陷,脚跟部位相对浅一些,显示出一种拖着脚步、负伤行走的踉跄姿态。最重要的是,在脚印轮廓的内侧,靠近足弓的位置,赫然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但特征鲜明的“X”形特殊防滑纹路的印记!与先前在多个案发现场提取到的、属于那双廉价胶鞋的鞋印花纹,完全吻合!
孙浩的目光如同瞬间被点燃的烙铁,死死钉在那个模糊的“X”纹路上!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牵扯得伤口剧痛,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但他毫不在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几乎要灼穿一切的凌厉光芒!
“人呢?!脚印指向哪里?!那堆管道后面是什么?!”
那片废弃化工厂沉淀池区域,在雨后初晴的灰蒙光线下,如同远古巨兽盘踞后留下的骸骨坟场。巨大的圆环形混凝土池壁高达十余米,内里积满了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刺鼻化学药剂和腐烂物混合气味的污水。池壁外侧,巨大的、锈蚀成深褐色的钢铁管道如同粗壮的藤蔓,扭曲盘绕、相互堆叠,形成无数幽深黑暗、仅容一人勉强钻行的缝隙和通道。昨夜暴雨的积水顺着管壁流淌,在下方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沼。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硫化物和霉菌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当孙浩在严密保护下,忍着剧痛抵达这片核心区域边缘时,现场的气氛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临时架起的强光灯刺破这片废墟深处的阴影,光束在巨大的钢铁管道和混凝土残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如同雕塑般伏在各个关键通道口的掩体后,枪口森然指向那片如同迷宫般的管道堆深处。两条训练有素的警犬焦躁地在训导员手中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噜声,颈毛耸立,死死盯着前方一个被巨大管道交叉扭曲形成的、仅有一米多高的狭窄入口。热成像仪冰冷的屏幕上,在那片管道堆叠形成的复杂阴影深处,靠近巨大沉淀池冰冷池壁的方向,一个模糊的、几乎与环境低温融为一体的微弱橘红色人形热源轮廓,极其微弱地闪烁着。信号极其不稳定,时隐时现,显示目标正蜷缩在某个极其逼仄、厚重的金属结构背后,最大限度地利用环境遮蔽着身体发出的热量。
“报告孙队!热源持续锁定在目标区域!确认单一人形目标!位置极其隐蔽!下方是污水和淤泥,强行突入风险巨大!” 突击队长压低声音快速汇报,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
孙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探针,迅速扫过这片死亡陷阱般的地形。管道缝隙狭窄逼仄,内部结构不明,下方是致命的污水淤泥潭,目标藏匿点仅靠外缘,几乎紧贴着冰冷高大的沉淀池池壁。强攻?狭窄的入口就是致命的瓶颈,任何突入者在挤进去的瞬间都会成为活靶子!而且枪声一响,流弹极可能反弹伤及自身或击穿薄弱的管道壁,甚至可能导致目标狗急跳墙,直接坠入旁边那深不见底的毒水池!谈判?那个老鬼…他会听吗?
时间一分一秒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流逝。那个微弱的热源信号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屏幕上顽强却又固执地闪烁着。孙浩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突击队长手中的高频扩音器上。一个极其冒险、近乎赌博的念头在他剧痛的大脑里成型。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瞬间撬开这老鬼坚硬外壳的钥匙!
“把扩音器给我。” 孙浩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突击队长一愣,但看到孙浩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立刻将扩音器递了过去。
孙浩深吸一口气,清冷潮湿、混杂着铁锈和腐臭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他推开队员试图搀扶的手,拖着剧痛的身体,向前走了几步,让自己暴露在开阔地带的边缘,目光如炬,穿透前方扭曲管道的缝隙,死死锁定那个热源信号大致对应的方向。他举起扩音器,冰冷而巨大的电子音浪瞬间撕裂了废墟死寂的空气,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巨大的沉淀池壁和管道间反复回荡、碰撞:
“胡万青!我知道你在里面!听清楚!”
声音的回响尚未消散,孙浩毫不犹豫,紧接着吼出了那个他几乎用生命代价确定的、具有最大震撼力的名字:
“胡广富!!”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形的雷霆,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向前方的黑暗!
短暂的死寂。只有废墟深处不知何处的滴水声,啪嗒、啪嗒,敲打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
然而,就在这死寂即将被拉长到令人崩溃的刹那——
“嗬…嗬嗬嗬…”
一阵极其怪异、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压抑到扭曲的冷笑声,从那片堆积如山的黑暗管道深处,断断续续地、艰难地传了出来!那笑声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积压了数十年、深沉到骨髓里的刻骨怨毒和冰冷嘲讽!
“孙…警官…”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息极度不稳、带着剧烈喘息和某种痛苦的压抑的声音,混合在冷笑中,终于穿透了管道的阻隔,清晰地传了出来,“好…好记性…连我那…死了几十年的…爹…都…查到了…” 声音带着肺部的杂音,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显然肩部的枪伤和长时间的低温湿冷正在剧烈折磨着他。
孙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有反应了!他赌对了第一步!他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扩音器再次举起,声音如同审判的巨锤,继续轰击:
“胡广富!你爹胡广富!1942年腊月,他留在河北老家、等梁家兄弟救命粮的瞎眼老娘!还有那笔粮!你爹到死都抱着半块桃木符!等着还那笔他认下的债!你胡万青呢?!你在干什么?!用炸弹?用你爹等了一辈子的信义当引线?!”
孙浩的声音如同沾了盐水的鞭子,每一个字都狠狠抽打在那片黑暗之上!他特意点出胡广富抱着桃木符至死、点出那笔“债”、点出“信义”二字!那是他从胡家老柜深锁的抽屉里,从那个泛黄卷边、字迹模糊的笔记本里,从老人枯槁手指无数次摩挲的地方,挖出的最沉重的砝码!
扩音器巨大的余音在死寂的废墟中嗡嗡作响,如同沉闷的丧钟。这一次,管道深处陷入了更长的死寂。死寂到连滴水声都消失了。仿佛里面那个存在,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确剜入心脏最隐秘角落的一刀,彻底钉在了原地。
时间被无限拉长。突击队员的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呼吸都屏住了。警犬不安地刨动着爪子。热成像仪屏幕上,那个橘红色的微弱光点如同凝固了一般,不再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
“轰隆……哐啷啷啷!!”
一阵剧烈的、如同野兽濒死挣扎般的金属撞击和翻滚声猛地从管道深处爆发出来!伴随着那沙哑声音撕心裂肺、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彻底癫狂的嘶吼:
“债?!信义?!哈哈哈哈!!!狗屁!!!梁家兄弟——梁三友!!梁守业!!两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们欠我爹的……欠我胡家满门的……是命!!是血债!!!”
那嘶吼如同地狱的号角,带着积压了半个世纪的滔天怨毒,穿透钢铁的阻隔,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声浪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更加剧烈的碰撞和挣扎声,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和喘息,仿佛里面的人正在用尽最后的力气与某种东西搏斗。
“准备!” 突击队长猛地举起拳头,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最**!
“咳咳…咳……呼哧…呼哧…” 剧烈的、带着血沫子的喘息声突然在管道堆的另一个方向、靠近沉淀池冰冷池壁的一个不到半米高的、极其隐蔽的缝隙口响起!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拖动声!
下一秒!
一个佝偻的、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身影,极其艰难地、拖着一条完全无法用力的左臂,从那狭窄得如同地狱出口般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如同蛆虫般蠕动了出来!
正是胡万青!
他浑身裹满了管道内沉积了几十年的、黏稠湿滑的黑泥和深绿色的腐烂藻类,恶臭扑鼻。那件深灰色的工装早已破烂不堪,左肩部位被撕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口子,露出里面浸透了暗红与黑泥的、临时用脏污布条死死缠裹的伤口。鲜血和泥浆混合在一起,顺着破烂的布料边缘不断滴落。他蜡黄的脸被泥污和血块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缩得如同针尖,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滔天怨毒和某种被彻底揭穿后歇斯底里的疯狂光芒!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嗬嗬声。
他刚一脱离管道缝隙,暴露在相对开阔的泥泞空地上,几道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束瞬间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钉在了他的身上!同时,至少四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般,无声地对准了他身体的要害!
“别动!举起手来!” 突击队长的厉喝如同炸雷!
胡万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沾满污泥的眼皮艰难地抬起,看向那刺目的光柱和光柱后面晃动的人影。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投降的意味,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濒临疯狂的死寂和怨毒。他蠕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哑抽气声。他染血的、还能活动的右手,突然痉挛般地抬起,似乎想摸向腰部某处——那里原本绑着他致命的工具袋,此刻却只剩下一圈撕扯开的破布条!
“拿下!!” 突击队长一声令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队员如同闪电般猛扑上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沉重的警棍和坚硬的膝盖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胡万青的腿弯和受伤的左肩!同时,两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他那仅存的、试图反击的右手手腕和手肘关节!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从胡万青喉咙里喷发出来!那是身体被重创的剧痛,更是穷途末路、复仇彻底幻灭的绝望哀嚎!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瞬间被巨大的力量狠狠贯倒在冰冷的、污水横流的水泥地上!脸颊重重拍进散发着恶臭的泥泞里!
紧接着,冰冷的银镯被利落地铐上他沾满污泥的手腕,将他仅存的反抗彻底锁死!
押解车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疾驰,警灯无声地旋转,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冰冷流转的红蓝光斑。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胡万青身上散发的浓烈污泥、血腥和伤药混合的气息。他像一摊彻底失去生机的烂泥,被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员死死按在中间的铁质座椅上。湿透的脏污衣物紧贴着干瘦的身躯,左肩处临时缠绕的纱布已被暗红的血迹和黑黄泥浆再次浸透。他低垂着头,散乱花白、沾满污物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偶尔剧烈抽搐一下、显示极端痛苦和怨毒的嘴角。
孙浩坐在他对面的固定座位上,后背的剧痛在车辆颠簸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都让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在鞘中依旧寒气逼人的刀。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车厢内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在胡万青身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搐和呼吸频率。这老鬼的沉默,比他任何疯狂的嘶吼都更让孙浩感到一种危险的张力。那是一种被强行压入深海、却更加汹涌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黑暗漩涡。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惨白的LED灯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狭小空间里的每一点灰尘都照得纤毫毕现,也无情地打在胡万青那张沾满干涸泥污和凝固血斑的脸上。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离了灵魂的泥塑木偶,被固定在冰冷的审讯椅上,手腕脚踝都锁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伤口,让他的身体微微痉挛。他始终低垂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毫无血色的薄唇,和那如同枯枝般死死抠住椅子扶手边缘、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透露出一种濒临爆发的死寂和凝固如铁的怨毒。
“姓名。” 孙浩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冰冷、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如同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第一下。
没有回应。空气沉闷得如同灌满了铅。
“胡万青。1945年生人,原籍河北……” 孙浩没有重复问题,而是清晰、缓慢地念出了他早已掌握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对面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抠着椅子扶手的枯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我们在你家,” 孙浩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敲响了第一记重锤,“你父亲胡广富的老柜子最深处,找到了这个。” 他抬起手,指向审讯桌上一个打开的透明物证袋。
袋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极其陈旧、边缘磨损卷曲、颜色深黄近褐的硬纸片——那是几十年前最常见的手工糊制的香烟盒纸。纸片上,用旧式蓝黑色钢笔水写着几行极其工整、却因年代久远而字迹模糊的繁体竖排字:
「民國卅一年臘月初八
立據人:梁守業、梁三友
今借到胡廣富高粱米兩石。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來年秋收,當加倍奉還。
立據人:梁守業(指印)梁三友(指印)
中人:張老七(畫押)」
在借据旁边,并排摆放着另一个物证袋。里面是半个巴掌大小、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油润、颜色如蜜蜡般温润深沉的桃木符。木符一端有明显是利刃劈砍留下的整齐断茬,断口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弧度。而保存下来的这半个木符身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庄重的繁体“信”字。木纹肌理在强光下清晰可见,围绕着那个“信”字,透出一种岁月沉淀的、无声的沉重感。
当那半个桃木符出现在强光下的瞬间,一直如同死物般的胡万青猛地抬起了头!
蓬乱肮脏的头发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致!瞳孔瞬间缩成针尖,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混杂着极致震惊、被彻底背叛的疯狂和被剥皮抽筋般的剧痛!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符,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扯般的抽气声!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最将他置于死地的证物!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仅存的、没被铐死的右手猛地抬起来,青筋虬结,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竟然想去抓那个物证袋!“这…这是我爹…我埋在他坟头的…你…你们…挖坟掘墓?!畜生!!!”
旁边的警员瞬间出手,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扣住了他仅存右臂的手腕,将其死死按在审讯椅冰冷的扶手上!胡万青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身体在镣铐的限制下疯狂扭动,牵动左肩伤口,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却依旧死死盯着那半个木符,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出来!
“挖坟掘墓?” 孙浩的声音冰冷地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胡万青,这是你父亲胡广富的遗物!我们在他那口老柜子最底层的暗格里找到的!连同那个记着你们家几十年屈辱的破本子一起!他藏了一辈子!临死前都抱着这半块木头,念叨着那两个名字!记着他欠下的这笔粮债!”
孙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胡万青的耳边:
“你想知道梁家兄弟拿着粮去哪了吗?!”
“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回来吗?!”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万青那早已被仇恨烧灼得千疮百孔的灵魂上!他疯狂扭动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孙浩,里面充满了狂野的、渴望却又恐惧答案的混乱光芒!
孙浩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冰冷而残酷的真相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地砸了出来:
“1942年腊月!冀中平原!鬼子大扫荡!整个村子、包括梁家兄弟的家,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尸横遍野!”
“梁守业!梁三友!他们是扛着那两石要还给你爹的高粱米!一路躲避追捕!冒着大雪!把大半粮食分给了沿途逃荒快饿死的乡亲!最后剩下的那点!送到了敌后的游击队手里!!”
“他们根本没想跑!他们回头了!想回村救人!结果一头撞进了鬼子设下的包围圈!梁三友当场就被子弹打穿了脖子!梁守业!背着弟弟的尸体!在山沟里爬了三天!最后冻僵在一棵老槐树底下!临死前怀里还揣着半块刻着‘义’字的桃木符!跟你爹这块‘信’字符!原本是一对!!”
孙浩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那半个“信”字木符,厉声吼道:
“这就是‘信义’!这才是你爹胡广富到死都认下的债!是梁家兄弟用命还了的、救了你爹老娘性命的粮债!!”
“而你呢?!胡万青!!”
“你拿着你爹死都不肯放手的信物当凭证!追着梁家兄弟的子子孙孙索命!你爹在棺材里等了一辈子都没能等来亲手还债的一天!他等来的是他亲儿子用这信物当凶器!去杀恩人的后人!!”
“你爹要是知道!会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不肖子?!你欠你爹的!你欠梁家兄弟的!你欠所有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人的!这笔债!你拿什么还?!!!”
孙浩的声音如同风暴席卷了整个审讯室!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冰冷刻骨的审判!他指着桌面上那泛黄脆弱的借据和温润沉重的半块木符——那承载着两个家族、几代人命运沉浮与生死信义的铁证!
“砰!!!”
一声沉闷、如同地底岩浆爆发般的巨响!胡万青被死死按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竟然挣脱了警员大手的压制!裹着绷带、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拳头,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和绝望,狠狠砸在了审讯桌冰冷的桌面上!正砸在那个装着半个桃木符的物证袋上方!
噗!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细微的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鲜血瞬间从他缠裹的纱布里洇透出来,滴落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也溅在了那透明的物证袋上。胡万青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佝偻下去,整个人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连带着沉重的审讯椅一起,轰然向前栽倒!脑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桌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但他没昏过去。剧烈的疼痛和那被彻底击溃的、积压了数十年的精神支柱,让他陷入了一种非人的、全身过电般的剧烈痉挛!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冰冷的、满是泥污和血迹的地面上疯狂地、无声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抽气声,眼泪、鼻涕和口中不受控制涌出的白沫混合着污泥和血水,糊满了那张扭曲变形、如同恶鬼般的脸孔!那双曾经充满了怨毒、冰冷和狡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彻底的空洞、崩溃和一种万劫不复的茫然!
那半块刻着“信”字的桃木符,静静躺在冰冷的物证袋里。透明的塑胶表面,溅上了几滴属于胡万青的、暗红粘稠的血迹。那温润的木色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穿越了半个世纪血泪硝烟、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无声的诘问。
债偿何处?
偿于这血泪交织的冰冷真相,偿于这永世不得解脱的、被扭曲的执念所吞噬的、灵魂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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