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燃了香，是裕贵妃送来的，很适合秋天有风的日子里点，清冽的香气提神醒脑，于是便回忆起很多往事。
太后端坐着，垂眼只管捻串珠，倒真成了佛一般。宁王进屋环视，心里便有数了。该不该到的人都到了，这是要新账旧账一块儿算的意思。
宁王行完礼，朗声问道：“不知皇上召臣进宫所为何事？”
明德帝面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情绪，他淡淡道：“如今的形势可觉得似曾相识？”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宁王微微笑道。
“皇兄好胆色，一面带兵造反，一面只身进京。难道不怕朕知道真相之后，一怒之下杀了你？”明德帝依旧平静。
“臣有把握，就算皇上知道了真相，也碍于外面形势不敢杀我。”宁王笑道，“八百里加急军报还没到吧？飞沙关已经失手，沙律的大军逼近河州，洛州增援的兵力被阻在牧州，京城危在旦夕。皇上不想留我一命，换个自保？”
明德帝点点头：“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既然快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大家不妨都坦诚些，把心中多年的疑惑都解一解，就算要死，也死个明白。对吧，太后？”
太后微微抬了抬眼皮，冷着脸道：“皇帝这话是何意？”
“太久远之事若要重新回忆需要些时候，那便从眼下说起吧。”明德帝整理着袖口的褶皱，对秦离忧道，“你先说说昨晚之事。”
“是。”秦离忧出列，“昨晚戌时二刻，宁王府侍卫尚荣独自策马去往东门，于丑时三刻跟随兵部职方司主事出城，一路绕开守军哨口，至叛军大帐中见到了主帅何晋。这位何晋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西北镇关将军何兆廷幼子。”
宁王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皇上竟然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掌握得如此精准。不过既然一切都算是摊在了明面上，他倒不必再刻意掩饰什么。
“皇上，据臣所知，这位尚侍卫也颇有些来历。”秦离忧继续道，“当年东海海匪号称‘十岛七寨’，他就是第五岛的当家。李继将军出兵清剿之时，他人在宁州，所以侥幸逃脱。在东海商会会长方少绌府中暂时落脚，后来才被举荐到宁王府做了护卫。之前顺喜住在臣府中，就是他派了杀手潜入府中意欲灭口。”
明德帝点点头问道：“皇兄，这些内情事先可知晓？”
“知道。”宁王笑道，“不过没想到秦大人竟然查得如此细致。”
“那再说说太后的病情。”明德帝话锋一转，“太后可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症状似曾相识？”
太后沉默了片刻，忽然睁大双眼，眼中满是惊骇，指着明德帝道：“你对我下毒？”
“是有人下毒，却不是朕。”明德帝朝马岑示意，马岑冲门外击掌，两个内侍押着青缇进来。
青缇脸上并无惧色，倒有些释然和畅快，她端正跪下，腰身笔直。
“青缇？怎么会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太后惊道。
“太后，十八年前你为了扶持宁王做太子，在边关制造混乱，让瑶华郡主惨死，你可知道，我曾是她的贴身婢女，只因为郡主不愿让我远走异乡，才让我脱了奴籍。我在馥云斋做了制香师留在京中，想着若有朝一日郡主回来，还能再见面。谁知等了五年，等来的确是郡主惨死的消息。”青缇抹了一把泪，咬牙道，“我四处打探消息，发誓要为郡主报仇。你知道每次我跟着裕贵妃去寿禧堂看见你念佛心里什么滋味吗？”
青缇流着眼泪哈哈大笑起来：“佛祖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怕是都不会让你跪在面前。”
“放肆！”宁王起身上前一记耳光将青缇打翻在地。
青缇伏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她仍然笑着，语气中带着得意：“忍了这许多年，今日终于能报仇，我青缇死也值得了。太后，不用费神请御医诊治，每日汤药不离手了。那些毒已经侵入心脉，现在看着好，不过一时而已。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个月，必然毒发。”
“你……”太后怒气一冲，只觉得心口微微犯疼，禁不住抬手握紧衣襟。
“带下去！”明德帝挥手，左右内侍架着青缇出去了。
“皇上可是早知道这些，只一味默许？”太后强作镇定，眼神却狠狠地盯过去。
“不管太后信或不信，朕事先并不知情。”明德帝道，“是青缇前来自首，说送给太后宫中的香里加了些东西。配方是她偶然间得到的，细究源头还跟宁王兄有些关系，是府中良医家住着的药师研制。这药师本来也是正道中人，他同门师兄与朕有一面之缘，他师兄的好友十八年前收了个徒弟，名字叫贺云洲。”
“你，你们早就串通一气……”宁王震惊道。
“当年父皇毒发，那一碗顺喜交递，再由太子亲手喂下的药效力达不到吧？”明德帝平静道，“当时顺喜还在御前无法下手，为了安他的心，杀了熬药的内侍掩人耳目，后来又想趁乱除掉顺喜，骗他逃出宫去，动手前被韩墟韩大人拦下，以日后作为人证的条件救下他的命，隐藏身份直到现在。”
“奴才愧对先帝，请皇上降罪！”顺喜跪下伏地哀痛道。
太后闭上眼，手指比串珠还要冰冷。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她想过很多种下场，却没想到自己也会中一样的毒，只是这毒不如先帝的来得痛快，她只能日日悬心，不知道何时毒发。
外面内侍回话，说兵部曹大人求见，有重要军情禀报。
明德帝扫了众人一眼，对秦离忧道：“让人送太后回宫，近日形势不稳，就不要让人随意出入寿禧堂了。宁王也暂留宫内，去祈先殿好好自省。青缇、顺喜好好看管，不得逃脱自戕。”
“是！”秦离忧拱手应道。
曹恪愁眉不展在正殿里候着，见明德帝进来，忙跪下道：“皇上，守备军防线被攻破，叛军已经直逼城外。另外……”
他顿了顿，双手托着纸卷：“刚收到西北八百里急报，飞沙关失守，众军和百姓已经退到河州！”
明德帝只觉得有些头晕，忙撑在桌边稳住心神。
“皇上保重！”曹恪悲声道。
“无妨。”明德帝摆摆手，“眼下情形，有何打算？”
“只能暂且固守，等待援军！”曹恪道。
“若援军迟迟不来呢？”明德帝问道。
“臣先前已经派过几路人马出去探听消息，皆没有回应，只怕……”曹恪焦虑道。
“只怕叛军对我们的情形了如指掌，我们却对叛军一无所知。”明德帝冷笑道，“你那职方司主事可是本事大得很，京城敌营都来去自如，他竟没有带回些消息来？还是带回来的消息只能讲与你曹大人听，其他人听不得？”
曹恪如五雷轰顶，一身冷汗淋漓，支支吾吾辩解道：“皇上这是从何说起，臣这就回去查，若真有此事，立刻将职方司主事斩了！”
“曹恪！”明德帝拍桌道，“十八年前你就勾结宁王与何兆廷沆瀣一气，污蔑忠臣！如今老毛病又犯了，你是觉得朕的江山易主近在眼前，才敢如此放肆？”
“臣不敢！”曹恪伏地道。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明德帝怒道，“飞沙关和河州发回的军报，你将求援军和粮草的私自扣下，后援不济以致边关失守，你该当何罪！”
曹恪伏在地上瑟瑟喊冤，明德帝却已不想再跟他废话，只叫了人来，将他关进诏狱，容后再审，即刻查封曹府，府中之人一概收押，兵部事宜由侍郎孔绍文暂领。
叛军攻城和兵部尚书曹恪下狱如深秋的两道惊雷，炸在每个人的头顶都觉得既骇人又不可思议。虽对外只说曹恪监军不力让京城外防线失守才引得明德帝大怒，但许多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能让皇上下这种雷霆手段，背后必然有更严重的原因。
轻语端了一碗汤羹送过来，放在太子面前。汤羹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殿下辛劳，歇歇再看这些卷宗吧。”
太子并无胃口，只笑道：“宫里大概就你最轻松，还有闲心做羹汤。”
“我不过是个小角色，生死都不在自己手里。就算知道明日天要塌下来，今日也要得一日快乐。”轻语在太子身边坐下，用勺子舀了羹汤，轻轻吹凉，递到太子嘴边，“其他人便罢了，殿下为何如此焦虑？”
“火烧眉毛了，我还如何有闲情逸致喝汤。”太子推开轻语的手。
轻语浅浅笑道：“殿下且好好喝完，我自有妙计开解殿下心结。”
太子看她春花一般的面庞上巧笑嫣然，倒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便接过碗来，一气将汤喝了个干净。
“殿下心也太急了。”轻语笑着递上手帕让他擦了嘴，才继续道，“殿下是有退路的人，怎么忘了？”
“宁王已经被圈禁在祈先殿，我还能指望他？”太子冷笑，“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
轻语笑着将手帕放在膝上一层一层慢慢叠好：“殿下这话有些糊涂了。王爷只身进宫的底气，就是城外的战事，京城越危险，王爷就越安全。再说，皇上已经对曹大人下手了，殿下心中就没有丝毫的警觉？我可听说昨晚皇上通宵未睡，听了不少旧事。太后都被软禁了，下一步难保不会是殿下。如今恒王就在宫中，要改换太子人选，可是方便得很……”
太子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依你只见，我该如何？”
轻语笑着攀上太子的脖颈，如一支妖艳的藤蔓缠绕，她吐气如兰，带着蛊惑的声音，在太子耳边道：“殿下既然有第一手的战况，不如看准机会，想办法做出宁王弑君的样子，殿下再杀了宁王为皇上报仇，那时候，坐上龙椅不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太子被这大胆的想法镇住，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些叛军都是宁王的人，我如何能服众？”
“不过都是些追名逐利的乌合之众而已。”轻语笑道，声音越发柔媚如丝，“殿下当真以为他们会成事？不过宁王借着这势头兴风作浪罢了，若是他真能当上皇帝，你以为这些叛军能高官厚禄跟他共享江山？不过找个由头全部剿灭罢了。宁王能许他们的，殿下也能许，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子虽觉得此事过于冒险，可是那种最终得胜的难以想象的快感让他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的手指勾起轻语的下巴：“我以为你对宁王多忠心呢，甘愿委身于我，蛰伏这些年。”
轻语的红唇在太子唇边游移，轻轻笑道：“你以为他把我当人看？不过是笼络人心刺探消息的工具而已。我有幸来殿下身边，又得殿下柔情相待，已强过为他效力百倍。以前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摆脱他的掌控，如今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于我、于殿下都是一样。殿下可愿再听轻语一言？”
太子心中猛跳，堵住轻语的唇用力亲吻。
“轻语，若我真当了皇帝，管他什么身份地位，定立你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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