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先殿里点着长明的油灯，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灯火摇曳。
宁王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仰头望着层层木架上的牌位，目光久久停留在乾元帝的那块上，一直看到这几个字都有些陌生。
他并不着急，耳中仿佛听到轰隆声远远传来，应该是投石机砸塌了城墙，厚重的城门在猛烈的撞击中快支撑不住了吧？城外潮水一样的军队正蓄势待发，只等有了缺口，便排山倒海之势，攻进城来，然后直逼皇宫。
这皇宫平日里看着戒备森严牢不可破，可是在大军面前，不过是个脆弱的空壳，巡防营经过城门一战已经损失不小，禁军再厉害，也人手有限。秦离忧再厉害又如何，双拳难敌四手，耗也耗死他。其余的人，不足挂齿。
他等了十八年，耐心早已消耗殆尽，可是到现在，他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平静。宁王的目光移回乾元帝的牌位，嘴角浮起得意的笑容，喃喃念道：“父皇，你没想到吧，这位子终究是我的！”
南门方向一声巨响，火光映红了半天。宁王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他仿佛已经站在庙堂之上，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势。
身后厚重的门扇开阖声，明德帝跨过门槛进来，抬手让后面跟随的人都在外面候着。
明德帝只着了一身常服，深蓝色织着祥云纹万字不到头的边，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他的面容有些憔悴。
宁王依旧坐在蒲团上，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明德帝也不在意，站在他身边，在香案中插上三柱香，看着香烟袅袅而起。
“皇兄在此几日，可有什么感悟？”明德帝开口问道。
宁王呲笑了一声，不屑道：“没有，成王败寇，我在等一个结果。”
“为了这个结果，举兵叛乱祸国殃民，皇兄就这么在意这个结果？”明德帝长长地叹息道。
“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如此心安理得吗？它本该是我的，这天下本来就该是我的！”宁王骤然起身，恶狠狠地直视着明德帝。
“为了扳倒废太子，你和太后在外勾结前朝，制造边关战乱，陷害忠良连累了多少无辜；在内不惜对父皇下毒手，炮制毒药构陷太子毒害先帝。若你真坐上这个位子，不会心虚吗？”明德帝与他对视。
“为什么要心虚？”宁王大笑，“自古就是成王败寇。十八年前我输了，你让我去宁州我没有话说。这次我不会再输，奉劝皇上也坦然承受接下来的境遇。”
“好。”明德帝点点头，“相信很快就会尘埃落定。”
夜已深，四周安静得只有偶尔听到几声秋虫的鸣叫。马岑在殿外隔着门高声道：“皇上，巡防营指挥使卫诚卫将军有战报传来！”
“说！”明德帝应声道。
“南城门外三处城墙被投石机砸开豁口已被堵上，巡防营在城墙上坚守，城外守卫军汇合洛州守军三万已将叛军包围，叛军主帅何晋已被佛光寺慈惠大师斩杀，宁王侍卫尚荣被生擒！”马岑声音并不尖利，却字字刺耳。
宁王冷冷一笑：“皇上觉得胜券在握了？”
“只是让你知道外面的情形而已。”明德帝平静道，“这个位子上，从来不会觉得踏实，战战兢兢保持着敬畏……”
“皇上，”宁王不耐烦地打断了明德帝的话，“德不配位自然心不定，你本没有掌管天下的能力，何苦勉强支撑？”
明德帝没说话，只望着面前的一个个牌位。
宁王继续道：“你也不用得意太早，这才只是第一关而已，且往后再看吧。”
“是，这几日应该也有结果了。”明德帝喃喃道。
河州被风雪笼罩，阴沉的天空下，沙律的军队黑压压地立在城下。这是第七日攻城，沙律仿佛失去了耐心，一日比一日攻势猛烈。迟迟不到的援兵让城里人心惶惶，提前到来的暴风雪更是让斗志急剧下降。
河州城人多，照料伤员运送补给都有了充足的人手，李娴和程念也能抽空休息一下。只是伤员越来越多，补给越来越少，当昨日以为受到重创的沙律军队又再次集结准备攻城时，周遭都能感受到明显的绝望。
李娴站在城墙垛边，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昨日被砸塌了一角的城墙被沙袋暂时填上，撞出裂痕的城门里用移动的山墙堵住，可是这些又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清。
陆知涯一身轻甲从城楼那边走过来，停在李娴身边，望着城外皱起眉头。
“你们为什么要来河州？”李娴问道。
“听说你们都在这里，实在是不放心。”陆知涯回答道，他呼出的白气转瞬就被风吹散，从小在南方长大，他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风雪。
李娴知道他口里说的“你们”是自己和贺云洲，有些心酸地笑了笑：“不知道贺云洲现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猜都猜不出。”陆知涯耸耸肩，有些无能为力。
“算了，还是顾眼前吧。”李娴转头看着他，陆知涯发髻有些松了，几缕碎发被风吹得纷乱，脸上血迹和灰尘还没来得及擦去，一双眼睛倒是异常明亮，“这身铠甲真威风。”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陆知涯意气风发道，“只有设身处地，才明白这样的豪情。”
“战场上刀剑无眼，”李娴叹气道，“你们呆在南诏挺好的，何苦来冒这个险。”
陆知涯左右看看，拖着李娴到一个角落里，才小声道：“这些日子没来得及跟你细说，我们是跟着王爷一道出发的。在洛州分开，我们来了河州，他去了京城。”
“莫非他准备帮朝廷平乱？”李娴瞪大眼睛道。
“聪明。”陆知涯拍拍她的肩，“王爷打算由南诏派兵进攻宁州，端了叛军的老巢，这些人失了补给，一帮乌合之众难免会自顾自留后路，只要生了异心，叛军人再多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河州这边情况危急，沙律跟宁王内外勾结，又早有侵吞河州之心，战力远不是叛军能比。何况就算叛军被全部剿灭，消息传过来最快也要一两日，这期间河州不容有失。”
李娴恍然地点点头，只可惜河州被围，收不到外面的消息，也不知其他地方战况究竟如何。不过如今坚守一日就是离胜利接近一日，眼下就是日出前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也要咬牙扛过去。
正说着，只听不远处一声巨响，沙律又开始攻城了。
李娴想冲去城墙边看情况，却被陆知涯一把拉住：“上面危险，你去城里等着！”
见她不情愿的样子，陆知涯竖眉瞪眼道：“你不会功夫，若有个好歹还得分神看顾你，别在这里添乱！”
李娴想想也是，与其在这里手足无措，不如去看看其他地方可需要帮忙。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下了城墙。
百姓都集中在城内街巷中，靠近城墙的地方除了守备军也没有其他人。李娴远远看见女子远远过来，明黄色的身影看着有些眼熟，她边走边东张西望，再走近些，李娴才看清，确实是吉萨。
吉萨也看见了她，眉开眼笑跑过来，一边拉着她的手身前身后地反复打量，一边焦急道：“我找了你好些天，没看见人差点急死我。看着你好好的，我才放心了。走，跟我躲到地窖去，那里安全。”
说着也不等李娴回应，拉着她就要走。李娴用力一挣牵扯到肩上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能咬牙强忍了疼痛，对吉萨道：“我在这里帮忙，你快去躲好，过几日没事了我再来找你。”
“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多危险！”吉萨不安道。
“若城真的破了，在哪里不危险？”李娴笑道，“我没事的。”
“不行！”吉萨再去抓李娴的手，“若乔逸知道我没看顾好你，一定跟我翻脸的。”
李娴泥鳅一样滑开，边跑边道：“他若怪你，你便反问他，问他可曾管得住我？”
吉萨看着李娴飞快跑远的背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沙律将投石机上装了火油瓶，点燃了往城墙上掷，有几次险些将城楼点燃。昨日砸塌的城墙用沙袋并不能填得坚固，今日投石机砸到旁边的墙，剧烈震动之下沙袋散落，豁口重新出现。
沙律仿佛看到了机会，派了一队士兵分做两拨，一拨提着云梯搭在护城河上，另一拨往上铺木板，好方便骑兵过河。城墙上的弓弩手都被集中到这边，对准了准备过河的沙律兵一阵猛射，只是一拨攻击被打退之后，后面又重新组了队形继续进攻，这次进攻的士兵也不猛打猛冲，都躲在密实的盾牌下，让城墙上的弓弩手无能为力。
幸好那豁口离地面还有些距离，需得云梯才能攀上，城墙上弓弩手的重点防卫区域改成搭在城墙上云梯周围，虽说阻止了进攻，箭矢的消耗也相当惊人。
陆知涯带了人下到豁口，将云梯推倒，可是城下用盾牌跨越护城河的沙律士兵越来越多，豁口上的云梯也搭了四五架，城墙上弓弩手的箭矢越来越少，没了弓箭的助力，渐渐有了沙律士兵爬上城墙，两方士兵不得不在城墙上短兵相接。
而在城门处，投进城墙内的火油点燃了都在城门口的移动山墙，加上弓箭的防御减弱，巴图罕看出了破绽，让人将攻城锤推上去，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厚重的城门。
城墙上的滚木和雷石昨日已经消耗完了，守城的军士候在城门内，若城门被撞破，便带兵堵住想要进城的沙律人。
攻城锤沉重的声音砸在门上，也砸在众人心中。终于城门经受不住内外夹攻，在烈火中轰然倒塌，一股热气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被守军的两层盾牌布下的防线抵挡住。
沙律骑兵最先冲进来，被盾牌后忽然刺出的长枪杀了个措手不及，惊慌中乱了阵脚，被城楼上的弓弩手用弓箭射杀了不少。
第二拨冲进城门时，拦阻的盾牌已经撤去，冲在前面的人还没回过神来，被凭空从地上冒出的绊马索绊倒，被埋伏在周围的士兵包围。
后面的人难免踌躇不前，不知道这城里还有什么陷阱。巴图罕大怒，命令吹响号角，这声音一起，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只能往前冲。
这样一来，城墙上的豁口和城门同时受敌，而沙律的投石机还在不停攻击另一边的城墙，眼看角楼已经被砸塌，掉落的砖石瓦砾堆在城墙垛上，成了防守的空白，沙律士兵迅速架上云梯，就往墙上来。
云梯的一头带着铁钩，挂在城墙上就推不动，李娴跟着士兵们抬了木柱砖石往下抛，终于将云梯上的人全砸了下去，趁机掀翻了云梯。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沙律人最终还是从云梯上了城墙。城墙上瞬间厮杀成一片，李娴背靠着城墙，眼见一个沙律士兵提着弯刀气势汹汹朝她冲过来，她顺手抄起一旁的旗杆，勉强抵挡了两下，那沙律人身形魁梧，力气远比她大得多，弯刀砍在旗杆上，震得虎口都裂开了。李娴咬着牙拼尽全力，也终究难以招架。就在危急之时，一把长剑横插进来，隔开了弯刀的进攻，剑刃一转，堪堪卸去了凶猛的力道，剑尖顺势一偏，直向那沙律士兵的面前刺去，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几步，躲开长剑的攻击。
“念姐姐！”李娴惊魂未定。
程念没回头，挡在李娴前面，对那沙律士兵道：“这点功夫还能当兵？沙律真是废物！”
那士兵没太听懂程念的话，但看她的样子定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逼退，只觉得很没面子，于是高举弯刀，狰狞地冲过来。
程念并不慌张，身形微微一闪，燕子抄水一般滑到士兵身侧，剑尖如带起的一泓春水，轻巧地划开了他的脖颈，血光乍现，那士兵瞪大眼睛，捂着伤口重重倒地不起。
“漂亮！”李娴也忍不住拍手道。
程念回身冲她眨眨眼：“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功夫。得了闲我教你两招，保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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