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正值开学时节。
天际的阳光依旧慷慨倾洒,却已滤去了盛夏的炙热,变得温醇而明亮。
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在京州四环大道上。
这是应家最顶配一辆轿车,可融在遍地富豪的京州,并不抢眼。
车内。
副驾驶上,妆容精致的女人抻着脖子,对着头顶遮阳板上的镜子轻拍点抹,唇膏描了一遍又一遍,嘴上也一刻不闲。
“乖女儿,我跟你说啊,这回你可得给咱家争口气。”
“你是不知道,这些富家千金撒起娇来,夹着嗓子卖卖萌,三五百万零花钱秒到账的。”
“哦,对了,你记着啊。”女人抿了抿刚涂好的红唇,“多往那些世家少爷跟前凑凑,凭你的样貌不愁没人动心,争取争取,早日钓个金龟婿回来。你风光了,咱家才能跟着风光,咱家体面了,你在外头腰杆也能挺得更直,这话,你可要记牢了。”
苦口婆心半晌,没听到回应,女人不满地咂了下嘴:“听到没有。”
后座仍旧一片寂静。
开车的应凯风察觉异样,抽空瞥了眼后视镜。身旁的女人已侧转过身,正对上的是一双平静到近乎淡漠的鹿眼。
那是他们的女儿,应晚宁。
人如其名,安静得像个哑巴,偏生得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肌肤是冷调的白,气质干净清冽。
最擅长的,便是现在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她对视,看起来呆呆傻傻,没成想,竟闷声不响地考上了京州顶尖学府。
一身简单的休闲套装,与他们这一车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颊边还垂着几缕碎发,落在女人眼里,更添了几分没用。
“跟你说话呢。”女人拔高了声调。
应晚宁却只是扇了扇睫毛,未置一言。
在女人耐心告罄前一刻,一个更不耐烦地声音斜插进来。
“妈,我知道了。”
一旁的应晚茗拖长了音调,手指煞有介事地拨弄着耳垂,“您都念叨一路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女人没好气地瞥了眼埋头手机的大女儿,再回眸时,小女儿依旧文静,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这对双胞胎女儿,同样的面容,却气质迥异。
应晚宁偏清霜,我见犹怜。
应晚茗似烟火,鲜活张扬。
可若她们存了心要互换身份,就算是她这个当妈的,也不敢说能一眼看穿。
毕竟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又交代了两句,女人才讪讪转过身去。
应晚宁悠悠垂下眼睫,嘴角扯出一抹讥讽弧度。
女人叫李雅娟,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一生做着豪门阔太梦,与丈夫经营的旅游公司始终不温不火。而大伯母家的家具公司却因攀上富贵女婿蒸蒸日上,日日在她面前炫耀,令李雅娟积郁难平。
这口气,她指望两个女儿来争。
寡言少语的应晚宁指望渺茫,但应晚茗不同。
她天生能言善道,曾凭一句句宽慰打动痛失爱女的国外资本家,为家族换来注资。长大后随父母出入交际场,更是以甜嘴赢得不少富家太太欢心。
刚满十八岁,已有好几家商业伙伴前来求联姻。
不过,李雅娟一个都没看上,她虽爱财,却尚存一丝底线,又或者说,是贪婪。
她既要女儿幸福,又要女婿家世显赫。
这样的坚持对应晚茗自然适用,但若换了应晚宁这个赔钱货,就未必了。
可惜了,也从没有人相中应晚宁这只只会读书的花瓶。
所以,这个京州大学的入学名额,即便是她考取的,却也不妨让给应晚茗。
唯有如此,才能为这个家换来最大利益。
当然,这里面也有应晚茗自己高举家族旗帜,添油加醋促成的。
想到什么,应晚宁微微侧首,望向坐在身旁、与自己容貌如出一辙的姐姐。
都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可她从未在姐姐身上感受到一分半点的共鸣。
注视失了分寸,惊动本人。
应晚茗转头看她,眼底尽是烦躁,语气淬着不耐:“我说,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交换学校是爸妈定的,不过两年时间而已,天塌不下来,你至于吗?更何况,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只考上那样一所大学。”
“还有你给我记住了,要不是因为我,你连高考都完不成,更别妄想踏进京大的门。”
知道哑巴妹妹不会回应,应晚茗撂下话便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这些话是提醒,也是警告。
她要应晚宁时时刻刻记得这份亏欠,心甘情愿,永远为她让路。
果然,应晚宁脸色倏地白了,她下意识地朝前看去。
前座的应氏夫妇正对着车水马龙的街景评头论足,兴致盎然。
他们听得见,却无意介入。
应晚宁垂下眼。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招来一顿说教。
片刻,她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
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白光,棱角分明的建筑线条挺拔地刺入灰白色的天际,一眼望不到顶。
像她的人生,迷茫,无助,看不到未来。
填报志愿那天,她抵死不愿与应晚茗交换大学。
凭借高考远离这个处处压榨、事事不公的家,是她苦熬整整三年的执念。
眼看只差临门一脚,却要让她沦为一场荒唐的笑话。
她不甘心。
应氏夫妇见无计可施,只能在法律边界的阴影里摸索,试图找到一条能将二人身份彻底调换的暗道。
可一朝东窗事发,毁掉的不仅是这个家,更是她尚未启程的人生。
冷静下来的应晚宁,第一次学着和父母谈判。
谈判。
与血脉相连的至亲对峙,荒唐又可悲。
鱼死网破的决绝,隐忍退让的权衡,围魏救赵的机心……那场谈判里,她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手段。
协议达成之后,母亲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咒骂白眼狼。
她却只是静立原地,不言不语,任由那些话语如风过耳。
一场谈判耗尽心神。
应晚宁垂下眼,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沉默疏离的影子,仿佛方才那个步步为营、寸土不让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根据最终协议,姐妹俩皆按正常流程报到入学,依高考法规完成学籍注册。之后互换身份,为期两年,期间需同时修读双方专业课程,仅在期末考试时短暂回归真实身份,并全程维护彼此人设。
这样一来,既确保了学术能力与成绩的真实有效,也有助于在必要时,她们能更自然地代入彼此的角色。
想到这,应晚宁没来由地一阵发冷。
很快,车窗外的街景切换为京州大学宽阔气派的校门。
门下车辆往来不绝,多是闪着光的名牌车,在红马甲志愿者热情的引导下走走停停,喧闹却有序。
应晚宁推门下车,汇入人流。
周遭萦绕着企业家们彼此寒暄、奉承与吹捧的谈笑,父亲应凯风和李雅娟的声音也夹杂其间。
按照约定,只要完成入学报道,她就可以离开。
接下来整整一周,应凯风和李雅娟都会陪应晚茗留在京州,家里空无一人。
她想早点回去,也能落得几天清净。
等到他们再度归来时,北辰大学的军训也该结束了。
到那时,她也能暂时远离这个家,喘一口气。
心情,忽然明朗了几分。
可偏偏就在这时,入学报道出了岔子。
应晚宁的身份证过期,刷脸认证没能通过,她只好跟着引路的志愿者,七拐八绕,一路走向教务处。
道过谢,她独自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
开学第一天,人潮都涌在迎新点和那些热闹的景点附近。行政楼这一带格外安静,廊道上空荡荡的,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刚走到门边,一阵争执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从里面逼近。
下一秒,门被猛地拉开。
应晚宁下意识贴着墙,往后撤去两步。
似乎也对她的存在猝不及防,男人脚步倏地收住。
恰在此时,云层散开,炽热的日光斜斜地漫进走廊,像突然掀开的幕布,瞬间点亮了整个空间。
流泻的光线经过墙面折射,温柔地映上小姑娘低垂的脸,为那些细软绒毛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丸子头略显松散,几缕碎发在耳际轻晃,微缩着肩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小,还透着一丝怯。
不知怎的,小姑娘又往后挪了一步。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只见方才小姑娘站立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他头颅投下的阴影正中。
听说,被人踩了影子是要交厄运的。
应晚宁不迷信,却在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退开了。
随即,耳边落下一声低笑。
她抬起头。
男人在逆光中转身,阳光堪堪掠过他的侧脸,划过清晰的下颌线,耳后一点红痣抢眼。
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兜里,迎着光向前走去,挺拔的身姿在阳光下舒展,宽肩窄腰,短发清爽,一步一步,踏碎一地光影。
“小路总。”
教务处里踉跄着追出一个中年男人,破着嗓子对着那道身影喊:“退学的事您再考虑考虑,千万别义气用事啊。”
光影斑驳处,那道修长的身影只是懒懒抬手挥了挥,像拂开一粒尘埃,转身便消失在转角。
那一刻,应晚宁在他身上看到一丝……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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