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将红墙碧瓦映出诡艳的色泽,细看竟令人脊背生寒。锦州秋夜凉风拂过我渗汗的额角,万籁无声,唯闻步履飒沓,踏碎一宫沉寂。
安若佳这段时日称病不出,乍见这般阵仗却未露惊慌,反显出一丝隐秘的激动。她甚至眼含泪光握住舒棘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路逐宫查验,行至容彩宫时,舒棘再度紧张起来。
冷眼瞧着太监宫女搜查盘问宫人,向凌薇倚门而立,唇角噙着一抹讥诮,“不知情的,还当是宫中哗变了呢。黄一正,你好大的官威。”
“凌贵人,”舒棘深吸一口气,“本宫奉旨协理六宫,于此等前朝后宫私相往来之事,断不能姑息纵容。”
“舒妃娘娘前些日子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今日得了这奴才撑腰,倒是硬气起来了。你——”
“凌贵人。”我踱至这自视甚高的女子面前,声调渐沉,“舒妃娘娘首封妃位、协理六宫,众嫔理当拜服敬重。您出言不逊,可是心存不满?是对舒妃娘娘不满,还是对皇上——心存怨怼?”
“……黄一正,你想凭几句胡言构陷本宫?谁给你的胆子!家父深得皇上重用,镇守蜀越——”
“那又如何。”我倏地逼近。向凌薇本能后退,却被我一把扣住手腕,“你真当自己是受宠入宫的么?怎不用你这缀满珠翠的脑袋想想,你会不会只是——一个人质?”
向凌薇瞳仁骤缩,面色霎时惨白。她猛力甩开我,强作镇定退后一步,“查完了没有?本宫要歇了。”
此时一位老嬷嬷疾步呈上一只银质小瓶。我轻轻闻了闻,内里液体无色无味,“这是谁的?”
“是、是奴婢的。”向凌薇身旁一个小丫鬟慌忙上前,“是奴婢的润肤露……”
“何处得来?究竟何物?”
向凌薇冷睨我一眼,“不过是些润肤的玩意儿,也值得大惊小怪。”
“宫外送入的?”
“是又如何?”
我转眸逼视那小丫鬟,厉声道,“天元元年,有位刘贵人托人自宫外带点心献与皇上,皇上只尝一口便诱发敏症。后这贵人被判以谋逆之罪,全家跟着一起遭殃。你这个丫头胆敢从宫外带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进来,就不怕全家跟着你丧命?”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我侧目看向向凌薇,她面上已失了血色,纱袖下的手微微发颤。
“带下去!”
两名侍卫当即拖走哭嚎的丫鬟。我踱至向凌薇身侧,压低嗓音,“此物服之有纤体之效——你真当我不知这是何物?我奉劝你安分守己,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舌头,这样,也许他日血雨倾盆时,你还能有一处安息之所。”
离开容彩宫,但见墨云翻涌,天色愈沉。我对舒棘轻声道,“最后一处,我独自去便好。”
“……太后神智未清,一正。”
我含笑轻拍舒棘的手背,“交给我,放心。”
凤翔宫宫门罕见地紧闭着,在一片雨声中更显死寂。新任掌事姑姑慌忙迎出,连声道太后早已安寝。
我令侍卫镇守宫门,遣嬷嬷与太监四下搜查盘问,自己则推开那名胆怯的宫女,径直踏入昏暗的内殿。
浓郁的香气几乎令人窒息,殿内烛火摇曳欲灭。那女人怔怔坐在镜前,见我闯入,挥手屏退左右,“你是谁?”
“下官黄一正。”
“不认识。”
“无妨。只需记住——今夜我会让你彻底发疯。”
女人缓缓回头,眼神飘忽不定,“发疯?璂哥哥不来看我,我是快疯了。”
我冷笑踱步,窗外雨声渐密,“先帝驾崩多年。即便在世时,他也早已不愿见你。谁让你——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女人歪着头似在追忆,忽又茫然摇头,“这个梦好生古怪……你究竟是谁?”
我猛地逼近,五指狠狠钳住她的脸,积压多年的恨意如岩浆喷涌,“先帝不仅不爱你,还让你最憎恶的女人的儿子当了太子、做了皇帝!高琲,你不过是个无人怜爱、无人想要的弃妇!让你醒来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让你清醒着去死!”
一道青白电光撕裂天际,刹那间照亮殿内的惨怖景象,惊雷随暴雨轰然而至。女人瞳孔骤缩,枯瘦的十指死死抠住我的手腕,发出凄厉的尖笑,终于在这场暴雨中彻底清醒。
“杀了她!杀了她!凭什么要有她!她夺走我的一切……什么太子!什么皇上!都该死!通通去死!”
我扬手狠狠掴去。常年卧榻的女人毫无反抗之力,踉跄跌倒在地仍咒骂不止,双目赤红如血,“哈哈哈哈!死了才好!都去死吧!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我猛地扑上死死扼住高琲的脖颈,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灼烧,心跳与雷鸣疯狂共振。脑中有个声音在尖啸,就在此刻杀了这女人!为妈妈与追云报仇雪恨!就此终结一切!
“大人!大人!高相来了!”玉珍的疾呼骤然穿透我的失控癫狂,将我的理智猛地拽回。
门被撞开的刹那,我指间一松。
高琲瘫倒在地剧咳不止,尖笑却仍撕裂雨幕,“追云的孽子算什么东西!没有高家他什么都不是!哈哈哈!哥哥!哥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许久未见的高佑衣衫尽湿,停在我身侧微微颔首。两名太监即刻上前架起高琲,一人强行撬开她的嘴塞入药丸。
“哥哥…救我…他们要杀我…哥哥——高佑!你这废物!懦夫!你是不是也爱那个贱人!!”
药效发作,女人再次变得软绵绵的,不再癫狂。
不断灌入耳中的雷鸣声,令人肝胆俱裂。
高佑厉声吩咐新任掌事姑姑,“即日起紧闭宫门,太后不得外出。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麻木地踏出宫门,狂风卷着暴雨瞬间打湿我的裙裾。仰首望去,那道尖利倏忽的雷光,仿佛要将我的灵魂洞穿。
“伤势如何?”
“未能如义父所愿——一死了之。”
“走吧一正,回家去吧。”
我挡开欲要撑伞的小太监,伫立暴雨之中。此刻雷声已歇,唯余滂沱的雨幕疯狂冲刷着过往的痕迹。
“家?家在哪里,我还有家吗?”
雨幕中,精瘦的男人沉默着,目光却似穿透我的身躯,落向某个虚无的幻影,“一正,回去吧。”
“你叫我回去?回哪里去?怎么回去?!”我嘶声怒吼,泪水混着雨水滚落,“你告诉我啊?!”
良久,一柄竹伞悄然倾来,遮去漫天冷雨。高佑的面容在雨雾中逐渐清晰,我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荽梧轩内烛火通明,一切如常。
我独坐案前凝望着门外的雨帘,直至珄儿端来姜汤,又悄步绕至身后,为我擦拭湿透的长发。
“你去歇着吧。”
“大人,珄儿不困。”她声音轻柔,“我想…在这儿陪着您。”
我侧目望向这个连容貌都难记住的小宫女,微微一笑,“这许多文书,怕是要看到天明。”
“我就在边上候着,您随时吩咐。”
珄儿细细绞干我的发丝,回屋取来绣了一半的荷包,悄坐角落,静得恍若无人。
后半夜,搜宫行动随雨势渐息而止。玉珍呈上结果,共查获五十七名与宫外私传物品的宫人。我令众人散去,处置之事皆待明日请舒妃定夺。
埋首卷宗直至天光微熹,我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珄儿轻声问可要用膳,不多时便端来一碗小米粥并一碟酱菜。
我一边吃,一边问道,“你是雍州人?雍州人早上喜欢吃小米粥。”
“回大人,奴婢家乡在白马镇。”
“……”我抬眼看向珄儿,笑了笑,“说来可惜,早知去年公主和亲,该带你同去,也好顺路归乡看看。”
“是奴婢没福份。兰芝姑姑最终选了乐欢。”
搁下竹筷,我细细端详眼前这张平凡的面容,“你原是在花房当差?”
“是。因心怀感激,特求玉珍姑姑调来伺候您。”
“……珄儿,这个说辞,乐欢早已用过了。”
珄儿腼腆一笑,“是奴婢将往事说与乐欢听的,许是她学去了。”
我蹙眉又问,“那盆金丝桃娘花,是你在照料?”
“是。花房无人愿养这等娇贵的花儿,奴婢尽心看顾,可花还是枯了…是大人免了奴婢的过错。所以才……一直想报答您。”
不知为何,心里有股暖意泛起,我摇摇头说道,“原来是你。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更谈不上报答。”
珄儿为我续上热茶,声如蚊蚋,“于您不过一句话,于奴婢…却关乎生死。”
是啊。若当真追究,这样的小宫女免不了一顿重罚,福薄些的或许便悄无声息折在这深宫里。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关外,那茫茫天地间无边无际的荒原都好过这高墙里的一切。
摸了摸珄儿的头,我笑道,“去睡吧,我也准备回家了,一会儿去告诉玉珍姑姑,凡事需请示舒妃娘娘,不可鲁莽。”
“是,大人。我送您出宫吧。”
我摆摆手,兀自出了门。
沿着丹枫道离开化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仿佛无边无际高耸的宫墙,在清晨到来前出了上阳门。
我慢悠悠走在路上,路过乔娘的小摊,叫她只给我来一碗汤就好。
青云大侠每天早上都会来帮忙,他是个有眼见力的孩子,没有多说话,只是端了一碗没有葱的汤,把勺子放在我手里。
看着手腕被指甲划破留下了痕迹,我一边喝汤,一边等日出从天边升起。
祝山枝起了个大早,见我缄默不语连连追问。徐鸮却只是替我褪去鞋袜,擦干净脸,仔细掖好薄被掩上门,嘱咐众人放轻动静——他知道我需要休息。
我躺在熟悉的床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一直到哭累到睡着为止。说不清为何这般悲恸,许是因手刃仇敌竟比想象中更令人无助。自成为黄一正那日起,复仇这条路便再难纯粹。
昏睡至暮色来临,院中争执声将我惊醒。推窗只见白小白正与祝山枝争得面红耳赤。
“我要见黄姐姐!”
“说了她在歇息。”
“那我便在此等她!”
“你等她便等,拉扯我作甚?”祝山枝语气中透着无奈。
白小白梗着脖子,“上次我输给你了我不服,再来比一次。”
祝山枝冷嗤一声,“你是不是脑瓜子有包。”
“来啊!莫非你怕了!”
我伸个懒腰,说道,“要打出去打,我家院子小,再给我池子里的鱼吓死了谁赔?”
小白闻声急急迎来,“可算醒了!快随我走。”
“何事?吃了晚饭还要接着睡呢。”
“王爷请你去府上。”
话音未落,李大爷急匆匆奔来禀报:荣亲王府轿辇已至。小白一怔,拉着我便要走,“王爷快到家了,咱们得快些!”
“诶诶诶,怎么这么猴急呢,好歹让人收拾收拾,头发都没有梳。”祝山枝竟在一旁看乐子。
方才转身,李大爷又喘着大气赶来,“王爷、王爷已到门前了!”
这般阵仗,倒像是要来擒我归案的。
我无奈至极,胡乱抹了把脸,散着发便出了门。但见赵泽荫高踞马背斜睨而来,眉宇间俱是凌人盛气。行至马下我仰首问道,“何事?我才刚醒。”
本欲拉我上马,忽又收手翻身而下,赵泽荫掐着我的腰肢将我托上马背。我慌忙攥紧缰绳稳住身形,转眼他已跃至身后,纵马直出城门。
我紧张得连声追问去向,赵泽荫却始终沉默,只将手臂环得更紧。
骏马一路疾驰至小兰山下方缓下蹄来,又徐行片刻,终至山腰处的沧海湖畔。远望沧海林中,满树黄花风铃木已染作灿金,在夕照里晕出橘红的辉光,煌煌然铺展天地,壮美不可方物。
“好漂亮!”
把马交给了小白,赵泽荫走到我身后默默抱住了我,“急着大闹天宫,你属猴吗?”
“我属兔。”
“……不带你来,你就跟我置气,不来找我,也不想我。”
“我哪有这个时间,你不知道我昨天怎么过来的。”
赵泽荫将我轻轻转过来,指尖抚过我微肿的眼睑,眉头微蹙,“昨夜之事我已知晓。若非被皇上留在昭阳殿,我定会去找你。不过...你处理得很好不是么。”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虽则明显哭过一场。”
“没事儿,哭一哭排毒养颜。”
“……看罢沧海湖便随我回府可好?你不在,我总不习惯。”
“才几天没见面,有三天吗?”
“不管,一天都受不了。”
我推开赵泽荫,说道,“昨日我见了贵太妃,还有你表妹向凌薇。说实话,我不愿再受人折辱。本来日日过得开心,何必自寻烦恼。”
赵泽荫怔了怔,“你去见她们作甚?”
这一问倒让我愣住——细想之下,确是她们传我前去,并非我主动招惹。
“你不必与她们往来一正。我说过,她们如何想并不重要。”
忽想起另一桩事,我让小白送还的无事牌,怕是被那小子私自扣下了。可恶,越来越有主意了。
与赵泽荫在湖边散步,我拾起落叶抛向空中,在堆积的叶丛间蹦跳踩踏,又在湖畔兴致勃勃地打水漂。直至天彻底黑了,赵泽荫问可还开心,我玩出一身汗,是挺开心的。
并不急着回城,亲兵们在湖边生起篝火,将钓得的鲜鱼处理干净架上烤架。赵泽荫拎着酒壶慢饮,凝视着火焰似有心事。
昨夜大雨后,晚风带着沁人的凉意。我凑近火堆任暖意将脸蛋烤得通红,讨要酒喝却被赵泽荫以伤口未愈为由拦下。
“一正,给你。”
转头望去,我顿时怔住——竟是那枚温润如玉的无事牌。赵泽荫又从怀中取出我写的那封信,摊开看一眼便扔进了火堆里。
心口有点发紧,我接过无事牌低着头没说话。隐约记得我昨天盛怒之下在信里口不择言发泄了一通,原来赵泽荫他看了。
“过来,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我挪了过去,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图案,低声问,“什么时候下山?”
“与我相处就如此难熬?”
“我只是觉得该回家睡觉了,明天我还要进宫去。”
赵泽荫自嘲一笑,揽住我的肩头,“眼神不会骗人,身体也不会。你还要伪装到几时?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何要舍命相救。若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我便依信中所言,从此一刀两断。”
“救人需要什么理由?”我别开脸,“换作他人,我亦会如此。你就当我是个大善人,没头没脑的大善人吧。”
赵泽荫缓缓松开手,目光投向暗沉湖面,“是么,好吧。”
唤来小白,赵泽荫的声线平静无波,“送黄大人回府,务必周全。”
我起身拂去衣袂上的尘灰,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望。赵泽荫的背影凝在暮色里,明明是那般炽烈如焰的人,此刻却透出难言的孤寂。
上马时,我轻声问小白,“他不会想不开吧?”
“王爷待您这么好,为何总要伤他的心?”小白攥紧缰绳,“纵然是男人,也经不起再三摧折。”
我怅然叹息,又问小白,“我是坏人吗?”
“你是个好人,大好人,但对他不是,唯独对他不是。”
我扭头看看小白,心里并不服气,“为何你们都这么说?我也曾竭尽所能保护他帮助他,怎么在你们眼里我仍旧是大坏蛋。”
小白拉紧缰绳,两腿一夹,“罢了!不如就此了断!”
马儿踏着碎步缓行下山,夜风渐起时忽闻身后蹄声如雷。一骑快马截断去路,小白勒着缰绳惊呼,“大将军!”
借着昏昧的月色,我撞见赵泽荫淬冰般的目光,下意识朝他腰间探寻——没有武器!可转念便暗骂自己糊涂,没有武器这个男人也能一拳把我打飞。
小白下了马,有些茫然地看着走近的赵泽荫。而我脑子里冒出了徐鸮说过的那句话——赵泽荫受激后恐会性情骤变。
敢赌么?上次因我破坏了他与苳阳的好事,他几乎一枪将我钉穿。荒郊野岭无处可逃,悔意如潮涌来——我早该先虚与委蛇将他稳住才是。
“拿来。”
我僵坐马背,将无事牌急急放入赵泽荫掌心。他却只是漠然收拢手指,调转马头绝尘而去,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小白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仰天长叹,“这回……你们是真的结束了。罢了,我送你回家。”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黄大人心太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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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 1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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