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遣散了众人,庭院复归寂静。赵泽荫拉起我的手沉声问,“怎么回事?又跑哪儿去了,还受了伤!”
“轻些,疼。无碍,不过摔了杯子。”我缓声道,“我来找你一起去见贵太妃。皇苑在煌县,此刻动身,入夜就可抵达。”
“……”赵泽荫别过脸去,低声道,“不去。”
“由不得你。”
“黄一正!”赵泽荫骤然厉声道,“现在我不想知道你那些秘密,不必急着摊牌与我划清界限!我自会查明!”
转至赵泽荫面前,左腕剧痛阵阵,加之失血乏力,我只觉阵阵晕眩,只能软软倚在他身前,“吃了午饭便出发。今日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此刻便分手,我说到做到。”
“连你也要威胁我?”
“嗯,就当是吧。”
赵泽荫捏住我的下颌,目色灼灼,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听好了——无论真相为何,我绝不会放你走!你只能是我一人的,永远都是!”
“我今天流了许多血,没力气争吵了,只想瘫着。吃点饭食汤水便动身,不骑马,我要在车上歇息。还有,你隐藏身份和我一起走,我不想打草惊蛇。”
等着吃午饭的时候我小睡了片刻,朦胧间听得赵泽荫追问徐鸮事发经过,后者只恭谨答曰我手腕划伤并无大碍,只不过今年以来我身体虚弱需要休息。
起床吃了饭,我感觉自己又精神了,只是左手如同废了一样只敢耷拉着。
从后门上了马车,冒着小雨,从北城门出去,径直向煌县疾驰。
只带了两个脸生的亲兵一路跟着,赵泽荫一路缄默,我找他聊天也不搭话。自讨没趣地闭了眼睛,我窝在一旁继续睡觉。
徐鸮叫我先走,他往余清家一趟便会追来。我迷蒙间胡思乱想,再次坠入梦乡,耳畔仍闻淅沥的雨声,就这般昏沉睡到天黑。
“一正,醒醒。”
我下意识抱住男人,熟悉的气息唤醒了我。
“到了吗?”
黑着脸,又不忍心推开我,赵泽荫将我抱下车走进了客栈里。
回屋洗了把脸,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头,坐在床边发呆。窗外漆黑的天,裹着雨水的风以及昏黄的灯,令人恍惚迷离。
“好些没。”
“我没事,今天休息吧,明天再去。”
赵泽荫半跪于我面前,握住我的指尖道,“就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会处置妥当。无论你与我母亲、舅舅之间有何等深仇大恨,我都会处理好,一正。”
“明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别急。”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我捧住赵泽荫的脸,含笑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明日过后,再由你抉择。”
晚上,匆匆赶来的小白一头雾水,只见气氛不对也没敢多言。而我和徐鸮则制定了明天的计划。完后,徐鸮长叹一声,说道,“今夜怕是无人能安睡了。”
我倒淡然笑道,“饿了便吃,困了便睡,如此方为活着。”
次日赴约途中,往事不断浮现于我心头。犹记师父初次带我入昭阳殿面圣之时,虽闻先帝不苟言笑、喜怒无常,可我跪拜后怯生生抬眼望去,却不觉那高踞御座之上的帝王有何可怖。
那帝王端详我片刻,笑问桑鸿:不是立誓再不收徒?怎的又心血来潮,收了个女弟子?
桑鸿只答,这小丫头也太机灵可爱了,将来必有大作为。
赵璂向我招手,和颜悦色唤道:小丫头,过来。
他温热的手掌自我发顶摸至脸上,轻轻一捏,声线清朗:嗯,眼睛又大又亮,着实可爱。可惜朕没有女儿,可惜呀!丫头,且随你师父好生学,若学有所成,将来朕封你做个一品女医首。
桑鸿乐呵呵拍我头顶道:傻丫头,快谢恩。
看似静水流深的帝王,实则自追云去后便已失了神魂。他清醒又迷惘,纵有百官嫔妃环绕依附,心心念念的却唯是那朵活在自己世界里、聚散皆不由他的云。
追云之美,堪称绝世。然而美丽却成了原罪,容色越盛,愈要承负无数构陷与非议。
世人皆不自觉为追云倾心,却又因此憎恶自身的肤浅轻佻。纵使这美人怀揣至美至韧的品格,亦终被艳光所掩;就连爱她之人,都难免要背负“为色所惑、丧失理智”的污名。
美即是罪。唯有摧毁才可罢休——不,何止摧毁?是要抹除其存在,令她与此世关联的一切尽数湮灭,那怨、妒、憎、恶才能平息。
回过神来时,那位多日未见的女人正悠然品茶。对于我的邀约,她欣然前来,或许是想再度劝我放弃她的儿子赵泽荫。
“贵太妃凤体可安?煌县似乎更寒凉些。”
“直说正事吧,一正。”
“您反对我与赵泽荫在一处的理由,我想亲耳听一听。”
向英浅笑淡然,“泽荫与遇婉自幼一同长大,本该和和美美、顺遂成婚。一正,我如此反对,只是不愿泽荫一时冲动昏了头。人贵在清醒,你也该有自知之明。”
我垂目望向腕间的纱布,缓缓露出血色的蛊纹令向英下意识别开脸,不愿直视。
疲惫啊,我的语气中亦带着难以驱散的疲惫,“向英,我原本设想过诸多对峙的场景,酝酿了千言万语,但今日我忽然不想再迂回周旋了。你不肯言明,便由我代你说——你如此反对,非为吕遇婉,更非为赵泽荫,你只是害怕,害怕我这个几乎要被你毒死的人——报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轻声道,“没事,就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往事吧。”
那一年,赵泽荫方满十岁。五月他随飞云将军赴雍州军营生活,自此如脱缰骏马,铸就出正直无畏、爱憎分明的性情。冬日初返京师,大雪纷飞,他大步流星踏过丹枫道,面圣后便迫不及待去见他的母妃。
可恰在琼花苑门外,赵泽荫遇见了刚读完书的明途。
半年未见,这年仅六岁的幼弟未长高长胖不说,反更显得羸弱瘦削——七月丧母的孩子,又如何能如他般快乐恣意?
赵泽荫心下不忍,便拉着明途同往英贵妃处吃点心。途中,他搂着弟弟的肩,畅谈自己首次骑马射箭即中靶心的得意,描绘着西域金沙飞舞与赤焰落日的壮阔。
幼小的弟弟眼中满是羡慕与渴望,他自幼便喜爱这个直言快语的二哥,竟一时忘了我千叮万嘱的戒律,一心跟着他的二哥,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无色无味的液体,是蛊虫栖居的温床,此刻却混入水盆之中,只待无防备的小狐狸自投罗网。
而赵泽荫因在军营里生活,学会了不拘小节,进屋便抓起咸点大快朵颐,未曾留意母亲含笑诱导自己的弟弟用那饲蛊毒液净手,更未察觉到弟弟取用了另一碟甜点。
离开前,明途偷偷藏起一块甜点,辞别二哥后飞奔向了我——他知道我喜欢甜食,更知我们已久不敢受外人饮食,因难辨毒物,只得强抑着渴望。
还有什么比活命重要呢。
一只本有戒心的小狐狸,因对二哥的全然信任放下了警惕,忘了狐狸姐姐再三告诫过“绝不可吃其他狐狸所赠之食”。他毫无防备地咽下了毒蘑菇,更分给了他的狐狸姐姐。
可谁又能想到,这世上竟有人会利用恍若无知的亲生骨肉为掩护,戕害其他孩子呢。
心绪异常平静,平静到连我自己都觉诡异,“同心蛊……据说极难令人中招。算我倒霉罢——吞下那点心的次日,蛊纹便已浮现。向英,此事你自可不认,毕竟时过境迁,彼时我仅八岁,早已无迹可寻。但此番我在越州见到了你的哥哥向柏,他倒是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因这同心蛊就是他给你的,至于你原本想用在哪里,似乎不重要了。”
向英面色平静,垂眸聆听,良久唇角牵起一丝浅笑,“所以呢?你早该死了,黄一正。能苟活至今还不知足么?安安静静等死不好么?”
我缓步踱于向英面前,含笑反问,“身居高位,便视人命如草芥?不过向英,你不会以为我是独身前来的吧?”
女子脸色骤变,惊惶望向我身后被缓缓推开的门扉,猛地起身,“荫儿!你、你怎会在此?不,你听母亲解释,事情绝非你所闻那般——”
该如何形容赵泽荫此刻的神情?震惊、困惑,更多的是焚心的愤怒。
“贵太妃娘娘,向柏既遣杀手前来,证明你早得了消息。我不过是将死之人,掀不起风浪了。我猜向柏甚至劝你不必心急——待我死了,赵泽荫与吕家的婚事自然水到渠成,不是么?其实你无需忧虑,我自始至终都在利用你的儿子向你们复仇罢了。只可惜……我的能力仅止于此。见你们母子不睦、家族分裂、争执痛苦,我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其他的,我已无能为力。”
“闭嘴!黄一正!”向英拽住赵泽荫的衣袖,语带惊惶,“荫儿,你听母亲解释!那只是意外……非是有意的,是瓶子恰好碎了,真的!”
“王爷!王爷!贵太妃娘娘所言属实!当时是奴婢不慎打碎了罐子,是奴婢的过错!”向英的陪嫁宁常姑姑冲入抱住赵泽荫的腿,声泪俱下地辩解。
然而这一切,或许已不再重要。
我从这三人身旁走过,走入雨中,仰望向灰蒙的天际。人这一生竭尽全力,似乎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徐鸮自屋顶翩然跃下,为我拢起披风兜帽,握住我的手时他已是泪流满面。我的故事他会喜欢么。
变故骤生之快,令徐鸮只来得及攥住来者手腕——可他终不敢妄动。因那柄长剑正紧贴我颈侧,只需稍加力道一划,我便将命丧当场。
“王爷,不要!”小白疾步上前,原本悬于他腰间的佩剑,此刻正握在赵泽荫手中。
徐鸮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恳求,“王爷,一正并未欺骗你……她确已时日无多。放过她罢!念在她曾舍尽一切相救的份上——”
我缓缓转身,透过雨幕凝视那双赤红的浅眸。赵泽荫持剑的手未有分毫颤动。
“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我的命了,赵泽荫。”
徐鸮继续厉声道,“王爷!为解此蛊毒,桑鸿在大梁寻访十年无果!我和一正甚至想从长命仙那里找到一丝希望,甚至见到了囚禁在向柏总督府里的那位夷蔺族蛛神娘娘,只求一线生机!可这蛊毒根本无药可解!一正是真的活不久了……让她平静地走吧!纵使她欺骗了你的真心,可她亦是被你们所害——放过她!”
我一件件褪去披风与外衫,解开领口的盘扣,露出锁骨下蜿蜒的蛊纹,指尖缓缓滑向心口,“赵泽荫,这不是胎记,只是同心蛊的蛊纹……待长至心口,我便会死了。你又何须急于一时,要在此取我的性命?”
我轻轻推开颈间的利刃,始终凝视着赵泽荫。他瞳孔骤缩——那道鲜红的纹路如同勒入颈项的绳索,正缓缓地、一寸寸收紧。
“王爷!”小白猛然上前徒手压下剑刃,“不要伤她!你会后悔的,王爷!”
破旧院外骤然响起密集脚步声。转瞬间,数十黑衣客现身屋檐,执刀向我与徐鸮扑来!
黑色的雨混杂猩红的血,宛如苍天泣血,在脚下汇成汩汩流涡。
杀气弥散间,赵泽荫如困兽般挥剑斩敌。很快门外又冲入一队人马——为首的竟是金吾卫中郎将耿画。
待刺客尽数伏诛,徐鸮扯下头领面罩——正是向柏派来的杀手凤仪。
“王爷,皇上命卑职迎黄大人入宫,有要事差办。”耿画向浴血的赵泽荫拱手禀报时,悄然示意徐鸮速带我离去。
而那个握着剑的男人站在血水里,他背对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出了门,徐鸮接过蓑衣裹在我身上,立刻上马带着我疾驰离去。直到马儿跑到力竭,我们才在驿站停下来,此时雨大了,虽然还是白昼,天却灰白无光。
耿画敲门送来干爽的衣服。我手腕疼痛,只能等徐鸮帮我换好。末了,徐鸮抱了抱我,轻声安慰,“没事了玥儿,结束了。”
“我都忘了问你,余澈找我什么事?”
徐鸮给我倒了热茶,说道,“说是有位医师想见你。昨日匆忙未及细问,待回锦州我们便一同去。别担心,有我。”
我倚在徐鸮肩头轻声问,“山枝呢?”
“放心,我们一同去找他。免得你总牵肠挂肚。”
雨势渐剧,耿画建议暂歇驿站,待我精神稍复再说。问及是否宫中有变,耿画只摇头,称奉皇命前来护我周全。
次日天光放晴,一路返回锦州后,耿画入宫复命,我则随徐鸮回府。重新包扎腕伤后,我们便迫不及待赶往余清家中。
文渊见我面色苍白,心疼地拉我坐下,絮絮地叮嘱我好好吃饭。未几余清归来,身后却跟着个面熟的男人。
那人一见我,当即跪地高呼恩人。
我这才想起,此人竟是去年被拐至卑陆的医师之一,因针术精湛,师父常唤他随诊。
“你是……王洪医师?”
中年男子泪流满面,喜极而泣,“正是!黄大人竟还记得小人!”
余清神情严肃,叫文渊先出去给我煮点阿胶粥吃。
见我下意识藏起左手,余清终是不忍责备,只轻摸摸我的头叹息,“我不在竟闹出这种事来……再别做傻事了。”
“师兄,我知错了。”
徐鸮问道,“余大哥,何事如此急切?”
“王洪医师,你来说罢。”
这微驼的中年男人饮了口茶,缓缓道出原委。
去年自卑陆归来后,王洪返乡开了间小药铺谋生,日子本算安宁。直至前段时日,遇上前来购药的外邦人比尔斯——无巧不成书,王洪老家正在麓州碧波县。二人往来渐密,谈及师父竟皆相识,因而成了朋友,也才有了今日王洪前来寻我之事。
“比尔斯让你来找我?”
王洪颔首,面色惨白,吐出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话,“比尔斯先生请我转告大人您,碧波县出事了……有个村子发了痘疫。”
“……里长可上报了?”
王洪狠狠捶着桌面,咬牙切齿道,“正值采珠季节,里长怕封海禁出耽误了上贡碧海珠便没敢声张。我听比尔斯先生说,他们把患病的人赶入山中自生自灭,实在是——哎,先生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所以才拜托我来找大人您想想办法。”
“胡闹!皇上早令麓州停献碧海珠,此物本无甚稀奇,不过色泽略有些特别。麓州怎敢如此!”
王洪颓然道,“大人有所不知……碧海湾风急浪高,又毗邻新国。这些年南方口岸日渐繁盛,碧海湾已见没落。若再失了采珠的营生,靠海吃饭的百姓何以维生?”
我一时语塞。王洪所言非虚,只是——罢了,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余清神色凝重道,“一正,痘疫非同小可,一旦蔓延必是尸横遍野,须即刻禀报皇上!”
见我沉默,徐鸮轻拉我衣袖低声问,“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前陈燕云之变时,所谓灾星降世,亦曾泛滥痘疫,死伤无数。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故技重施了。”
“……”余清自然清楚有关痘疫之事,他噌地站起来,冒出了冷汗,“不行,绝不能传染到锦州来,万一流入宫中——不不不,绝对不行!”
我又问道,“王洪医师,什么时候发生痘疫的?”
王洪仔细算了一下,“约莫有十天了。”
我起身按住余清的肩膀,“走吧,还来得及。”
[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心疼两小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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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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