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命人誊抄了一份问诊记录,打算去瑞金府几家大药铺问问祝山枝是否按方抓过药——虽然好似没什么必要。
雍州连年战事,药材需求极大,几家大药铺门前车马不绝,伙计们忙着装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闲聊间,我从一个药贩那儿打听到一些情报,说是近来浮荼城有人高价收药,这些贩子想都赶着这波行情,多出点货,赚几个块钱。
茂行在我身侧低声解释道,“大人,浮荼城是西域最大的互市,丝绸、茶叶、草药、瓷器,往来极盛。”
白小白也点头附和,“自大将军在象西山把卑陆人打退之后,浮荼城又热闹起来了。”
我自然知道浮荼城——白马关外第一站,象西山东麓,三国交界之处。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是商机,也是险地。
正说着,忽见街对面有人叫卖石榴,红艳饱满,白小白不待我开口,已快步穿过街巷,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兜回来,还细心掰开一个,一半递给我,另一半则递给了茂行,“童哥也爱吃的,我没记错吧?”
茂行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小白君真是变了。”
我挑眉,“怎么说?”
茂行摸着下巴道,“从前在军中,他可是端着白家公子的架子,哪儿会给人跑腿买东西?后来被大将军磨了几回,总算接了地气。不过他本就正直忠厚,是把后背交给他也放心的兄弟。”
我望着白小白明朗的笑脸,想起他曾为张大勇之死落泪的模样,不由轻叹,他的确是个重情之人。
于街边阴凉处歇脚分食石榴,我连日紧绷的心绪稍得舒缓。站得累了,我便顺势在石阶上坐下。
就在抬眼的刹那——远处屋檐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撞入视线。
祝山枝!
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宝贝匕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假意要方便,我转身走入一旁的客栈,不动声色绕到了后院。
刚站定,一道身影便轻巧跃下——祝山枝笑吟吟立在我面前,匕首在他指间转了两圈,“嗒”一声插回后腰。
“这么巧,黄大人。”
“你好像有话对我说。”
祝山枝走近两步,眉眼弯弯,“在找那位神医?”
我猛地揪住祝山枝的衣襟,“他在哪?他不过是个医师!”
“别急嘛,”祝山枝赶忙举手,作出一副无辜状,“我可没动他。只是顺路来看看他是否安好。”
“……你为何找他?你的伤应当早已无碍了。”
“哟,黄大人这是在关心我?”祝山枝凑近,气息拂过我耳际。
我一把推开他,“有事冲我来,别去为难一个救过你性命的老头!”
祝山枝有些诧异,忽然抬手轻触了下我的眼角,“你哭了?”
“不关你事!”
“喂,黄一正,我只是碰巧路过,看到你才来打个招呼,顺便再炫耀炫耀我的战利品。”
说罢,祝山枝指尖一旋,那柄羽纹匕首又在他掌中泛出冷光。
我探手欲夺!祝山枝却如戏弄孩子般扣住我手腕,稍一用力便将我胳膊反剪至背后,“早说过了,赢过我,匕首自然还你。”
“迟早我要夺回来!”
祝山枝低笑一声骤然松手,顺势将我向前一推。我踉跄跌倒,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一阵锐痛窜起。
祝山枝居高临下睨着我,“黄一正,听我一句劝——离赵泽荫远些。他连玉烟都杀,这个人没感情的,是个十足的坏男人。”
“关你什么事,我警告你离他远点,不然我——”
见祝山枝走来,我向后缩了缩。这时白小白找来了,我再回首时,屋檐上只剩风卷着残叶。
回去的路上,我翻看着白小白从药铺取来的出货单。掌柜对祝山枝颇有印象——他夜半求医后,翌日清晨便来抓药。除买了寻常的金创药外,竟还有两味特殊药材。
巴山叶,磷沙土。
奇怪,这两味药都是解毒的,而且解的就是一种叫巴磷蛇的蛇毒。这种蛇的毒性会令人持续感到烧灼疼痛,如果剂量大了,人会如在烈火中烧灼般七窍流血而亡。
祝山枝那个时候中毒了?不,不是因为刀伤中毒,这种蛇很特别,并没有毒腺,有毒的是蛇鳞,但一般来说得把鳞片磨成粉口服入体才会中毒。
当然,生吞也行。
算了,不关我事,况且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过,祝山枝行事诡异,但不会说谎,他应该不知道桑鸿的下落。
回到驿站,见丁半夏的婢女正为两盆新栽的花浇水,说是待到小车国也许就会开花了。我问及花名,她只摇头不语。
如今诸事缠身,我也实在无暇深究丁半夏的命运——纵使小车国主阿加帕不计较她是否是完璧之身,其叔父麾下的虎狼之师又岂会善罢甘休。
我正打算给磕破的膝盖擦擦了事儿,赵泽荫正巧走进门来。他见状连忙用丝娟轻轻擦去我膝盖上的血渍,有些不悦,“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看不住你?”
“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瞎说,这分明是被人从后发力推倒的伤痕。说,是谁?”用力捏着我的下巴,赵泽荫眼中有怒火。
“祝山枝,那个杀手。”
“……然后呢”
“他,他叫我离开你,说你是个坏男人,你连玉烟都毫不犹豫说杀就杀了。”
赵泽荫忽然轻笑出声,挨着我坐下,“就这些?”
“还有,我的发带是他割断的。”
替我理好裤管,赵泽荫牵着我起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碰到喜欢的再买。”
说罢扶我上马,赵泽荫一抖缰绳直往亥湖而去。随即,小舟破开粼粼波光,载着我们漂向湖心的孤亭。
湖水澄澈如璃,我讶然望见一圈月白细沙环抱着古朴的雨亭。
这里显然久无人迹,落叶在亭中铺了厚厚一层。刚拂开石凳上的灰尘,却见赵泽荫已褪去外衫,径直踏入湖中。
午后的烈日将湖面熔成碎金。赵泽荫回头向我招手,见我摇头,竟大步折返,一把将我扛起走向深水区。
我惊惶地搂住赵泽荫的脖颈,双腿乱蹬着抗拒,他却低笑着抱紧我沉入水下。
世界骤然寂静,湖水没顶的刹那,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慌乱间,温热的嘴唇渡来气息,待浮出水面时,我伏在赵泽荫肩头呛咳不止,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阳光下绽开细小的虹彩。
"可还痛快?"赵泽荫的笑声震着胸腔。
我站稳后发现水深只及胸,气恼地掬水泼他,"染了风寒怎么办!"
"娇滴滴,"赵泽荫将我鬓边的湿发别到耳后,"跟着我好好操练操练。"
"我不识水性。"我下意识攥紧他臂膀。
赵泽荫顺势托着我腰际抱起,顺势吻来,日光穿透他浅琥珀色的瞳孔,水珠悬在他的长睫上摇摇欲坠,"有我足矣。"
我轻轻回吻着赵泽荫,小声道,"待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锦州好不好?"
"好。"
"答得这般爽快?"
赵泽荫将我抱至沙滩,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我。继而,温热的嘴唇在我肩头留下绯色的印记,"方才见你眼圈泛红,你又哭过了,不忍心再欺负你了。"
"若师父遭遇不测......"
"会找到他的。"赵泽荫拭去我眼角的水渍,安慰道,"你的眼睛这么漂亮,别总盛着泪水。"
"近来哭的有点多,"我低头抚过赵泽荫胸口的旧疤,"其实我更爱看旁人哭。"
"什么怪癖。"
"你可曾为女人落泪过?"
赵泽荫的声音中混着水汽,在我身上落下的吻痕如红梅沿锁骨绽开,"还没有过。"
真是个心如坚冰的臭男人,竟教人找不到半分破绽。
我正暗自懊恼,却被赵泽荫轻咬住耳垂,"又打什么主意?"
我不服气地在他腰侧轻挠,听他呼吸骤沉,便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迟早我要弄哭你!"
"哦?那我——拭目以待。"
再次吻在一起,在这炽烈的阳光下袒露真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毕竟稍不注意,就会被焚毁成灰烬。
可不要紧,太阳总会落山,无尽的夜也会降临,真心又可以安然无恙回到最安全的地方。
夜幕低垂,亥湖边的篝火噼啪作响,我们并肩坐在火堆旁烘烤衣服。
只见赵泽荫手法利落地处理了两条肥鱼——去内脏却不刮鳞,直接架火烤制。这做派根本不像个亲王,得亏他从小跟着飞云将军在军营里生活,纵使再娇贵,也磨练出来了。
鱼肉有些苦味,定是胆破了,但不要紧,我不挑食,食物只要能安全无毒下肚就行。
“当年不是我放过了她,而是飞云放过了她。”
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看着被火光笼罩其中的赵泽荫,他低垂着眼睛,往火堆里添了一些干树枝。
“为什么,她是杀手,是细作,接近你也不过是为了套取情报,当然这是我猜的,说错了可不准怪我。”
“哈哈哈,聪明,你猜得一点没错。玉烟八年前也只是个错漏百出初出茅庐的杀手,杀人的本领是学到了不少,但还是太嫩了,以至于我在初见时就察觉了,她根本不是个农家女。”
“哪里露馅了?”
“手上的茧,一看就是惯于用剑留下的,而不是农具。”见我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赵泽荫握住笑道,“她不像你衣食无忧长大,她吃了很多苦,说不上来是因为好奇还是怜惜,我决定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后来呢?”
“她偷了白马关的布防图,当然,那本身就是假的,敌人夜袭时中了圈套,全军覆没。”
“这么看来,好像是你利用了她才对。”
赵泽荫捏着我的指尖,低声道,“你说得没错,看似是我爱上了她,其实是她动情了,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但飞云误以为我深陷其中舍不得下手,便放走了她。”
听到这里,我心跳明显加速了。赵泽荫哪里是爱过玉烟,他从头至尾就没有动情,反而是玉烟误以为他们之间有难以割舍的爱,整整八年里,她一直这么认为!
“怎么了,这么快就手心出汗。”抬眼看着我,眼中笑意盎然,赵泽荫搓搓我的手心,又说,“怕我了黄一正?祝山枝说得没错,我这个人没感情。”
“看来上次你没给我来个一枪穿心,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不急,不急。”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情的人,你爱飞云,这就是情。”
“……”
“不然不会把他的旧枪保养得那么好。我偷看了两次,两次都恰好上了枪油,你应该天天都会拿下来看看不是么。”
像被人洞察了内心,赵泽荫突然蹙起眉头,用力将我拉到身边,手在渐渐用力。
“我说的不是这种情。”
“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还有君臣之情,有忧国之情,有悯民之情,王爷有惊世伟才,怎么可能只执着于男女之情。”
“黄——”
我打断赵泽荫的话,继续说,“当然,爱情还是得有的,不然人生如此漫长,有再多丰功伟业却无人同享,岂不悲哀,纵然能够在史书上名垂千世,活在当下也还是需要些喜怒哀乐,不是吗。”
[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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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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