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空气中的喜庆未散尽。
李世民端起案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抬眼看向下首同样刚放下奏疏的太子李承乾。
“开春事务繁杂,礼部那头催得紧。”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压,“你和苏家丫头的婚期,定在九月十九。”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板上钉钉的日子,激得他瞬间从半日政务的疲惫中清醒过来。
九月…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就剩八个月多点了?礼部那帮老头子,催个亲事比催军粮还急。
他恭敬应道,“是,父皇。儿臣遵命。”
李世民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娶妇娶贤,苏氏端慧沉静,堪为东宫正位,是你之幸,亦是国储之幸。望你日后以礼相待,琴瑟和鸣。”
这话是套话,但皇帝金口玉言,分量自然不同。
李承乾心里嘀咕:苏灵是极好的姑娘,但父皇母后也不用这么一遍遍强调吧?显得我像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样。
他这么想,长孙皇后正好来了。
“臣妾瞧着今日天色尚可,正巧灵儿昨日递了帖子问安,我便让她也进来坐坐,一家人说说话。”
李承乾头皮微麻。
来了。母后亲自操刀!
果然,不过片刻,殿外传来脚步声。
苏灵在宫人的引路下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湖水绿夹袄,颜色素雅不张扬,一如她的人。
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上首的帝后行了大礼:“臣女苏灵,恭请陛下圣安、娘娘凤安。”
“快起来吧,好孩子,” 长孙皇后笑吟吟地抬手,“今日不讲这么多虚礼,过来坐下说话。”
“谢陛下、娘娘。” 苏灵这才起身,又向李承乾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忙道:“免礼,坐吧。”
宫人们很快在距离李承乾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添置了一张锦墩。
苏灵谢了恩,方才敛衽落座,腰背挺直,双手叠放在膝上,眼帘微垂,真像一株初春的新竹。
李世民看着这场景,觉得有趣。
他清咳一声,打破了寂静:“苏灵,在家都读些什么书了?”
苏灵抬首,目光清澈平静:“回陛下,除《论语》、《女诫》、《列女传》外,也随家母习管家之道,还常翻阅《茶经》之类,闲暇时临帖习字,或侍弄花草。”
这回答得体,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涉猎广博些是好事。日后东宫之务繁复,你有心学习这些,很好。”
长孙皇后立刻接上,笑盈盈地对李承乾说:“承乾,你听见没有?灵丫头这般用心,你身为一宫之主,更要精进学问,善修己身,日后才能相协并进,共理宫务呢。”
李承乾听得一阵头痛,母后这见缝插针的本事太厉害了。
“儿臣省得,母后教训得是。”
似乎是为了让年轻人说说话,帝后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春日祭祀仪程上。
殿内气氛太“正经”。
李承乾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苏灵,她也正微微侧首听着帝后谈论。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殿内早早掌了灯。
李世民似是终于想起了旁边两个正襟危坐的年轻人。
“今日议事也差不多了。”
李世民看了一眼窗外,起身:“承乾,”他转向儿子,不容置疑,“你一会儿送苏小姐出宫。”
他又对长孙皇后道:“皇后,随朕一同去瞧瞧新进贡的那两盆山茶?”
长孙皇后立刻会意,含笑起身:“是,陛下。”
她临走前,特意走到李承乾和苏灵面前,拉起苏灵的手轻轻拍了拍,又对李承乾说道:“承乾,莫要怠慢了灵儿,你有空也多带她到走走看看,御苑这几日花开得正好呢。”
李承乾只觉得脸上有点热,硬着头皮应道:“是,母后。”
长孙皇后这才满意地点头,和皇帝一起离开了。
说起来,自从李承乾用了那法子后,长孙皇后的身体比起以前好上不少,远不像史书中记载得抱恙在身。
李承乾心中考量,母后和丽质,大约是不会短命了。
他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李渊。
皇爷爷年迈,今年五月,恐怕就和书上说的一样要驾鹤西去。
上次他去探望李渊,便觉得没有多少气力了。
他正想着。
呼啦啦一群宫人随之退去,偌大的殿内,瞬间只剩下了李承乾和苏灵两人,以及角落里两个低眉顺眼充当背景板的宫女。
帝后借故离开后。
李承乾回过神,坐在锦墩上,感觉比面对魏征的考问还要煎熬。
说什么?总不能真夸殿里的柱子雕花真好看吧?
他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瞟向旁边端坐的苏灵。
“咳…”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那个这殿里…炭火是不是太旺了点?” 一出口他就想咬舌头。
这是什么破话题!
苏灵闻声,抬眸看向他:“回殿下,臣女不觉得热。或许,是殿下身上大氅厚实的缘故?”
哦对,他还穿着狐裘。
李承乾如梦初醒,赶紧动手解颈间的系带。
越急越乱,那本来顺滑的丝带不知怎地就绕成了死结。
“……”
李承乾脸上有点发热,心里暗骂自己笨手笨脚。
“殿下。” 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苏灵,忽然站了起来。
她动作很轻,脚步几无声息地走到李承乾身前半步远的距离停下。
既不过分靠近显得僭越,又刚好能伸手帮忙。
李承乾手指僵了一下,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一拍。
苏灵没说话,只是微微倾身,伸出那双白皙秀气的手。
她指尖灵巧地拨弄了几下,那个让李承乾满头大汗的死结,竟然无声无息地就散开了。
李承乾只觉得脖子上一松,一股凉意随之透进来。
“多谢。”
李承乾的声音有点哑。
他手忙脚乱地把大氅脱下来,搁在一旁,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殿下不必客气。”
这下空气似乎更静了。
李承乾努力搜肠刮肚。
他想起刚才母后提过梅花,又想起苏灵似乎喜欢静雅之物,目光扫过殿内,想找点共同话题。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窗格上贴着的精巧镂空窗花上。那是年前宫人新贴的,剪的是“喜鹊登梅”。
“呃…这窗花剪得挺精细。” 李承乾指着窗户,“母后殿里的花样似乎更新些,还有鱼戏莲叶的。”
苏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花,点了点头:“是。这喜鹊的翎毛纹理,铰得颇见功夫。”
她认真看了一眼,评价得专业。
“说到剪纸,家母擅此道,儿时元宵节前,常会剪些花鸟虫鱼贴在灯笼上。”
“哦?你娘亲还会剪纸?”
李承乾来了点兴趣,终于不再没话找话,“那你呢?可会这手艺?”
“幼时随家母学过些皮毛。只是如今…手指略显笨拙了。”
李承乾应了一声,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虽然前几日两人才见过面,说话也坦坦荡荡的,仿佛都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可心里怎么想到,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承乾想起来到这里,和苏灵的第一次见面,不仅有些怀念。
当时他还动手弹了苏灵的头发呢,没想到时间过这么快,现如今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了。
就在这时,刚才退到远处的一名宫女,不知何时已悄然奉上了一壶新茶和两个精致的小盏,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苏灵自然地执起温热的紫砂壶,壶身不大,她一手就能握住。
“殿下请用茶。” 她放下茶壶,声音轻柔。
李承乾正觉口干舌燥,伸手就去端那小盏。
“刚才……”李承乾决定再挣扎一下,“你说你母亲剪纸精巧,你手指‘笨拙’,定是自谦了。”
“家母善铰细如发丝、繁复锦绣之图,臣女偏爱清减留白之风。”苏灵抬眼看向窗上的喜鹊登梅,“譬如这幅,若让臣女操刀,或许会减去繁枝,只留梅枝一斜,寒雀孤踞…”
李承乾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想象了一下那剪去繁复、只剩孤枝寒雀的画面,确实有股清寂疏朗的味道。
他忍不住点头:“如此也别有意境。孤未曾想过这些。”
李承乾发现,不聊朝政,不聊婚约,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偶尔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看她斟茶,也挺好。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自然许多,“你若得闲,孤向你娘亲求教几招剪纸的本事,想来她不会吝啬?”
他没看她,耳朵悄悄红了。
苏灵的手顿了一下。
“娘娘若知殿下有此雅兴,定会欢喜。”
……
李承乾和苏灵的婚约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同辈中,吴王李恪的恭贺竟然是来得最早的。李承乾也有点惊讶。
李恪礼数周全,并未久留,背影依旧孤清,却不再如往日那般让人难以接近。
自打上次他把从同华带回来的熊皮送给了李恪,他俩中间那些隐隐存在的隔阂,竟然也渐渐消散了些。
李承乾心想,即使不得这个弟弟助力,但搞好关系,也是不错的。
这一年里,他和皇室子女的关系,都建设得不错。
腿没有坡,他也没有自暴自弃。
只是这坡足,总是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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