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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95

95

世界像一个迷梦突然被按下暂停。

地铁还是那个地铁,眼前的事物没有丝毫变化,老旧的车身,刻板的提示音,急促的脚步,恒定的灯光,因为大雨,今夜的人群没有浓度,零星人影拘入车厢匆匆而去,站台的导盲带、行人带、隔离带——一块块长长的格子空无一人,似乎有倏忽的目光瞥过,无人清楚方才那一两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我也不知道。

我茫然地抚摸着他不停打颤的后背,抚摸他沮丧的不肯抬起的头,他的泪水已经湿透我的外套,我肩膀潮热,他明明完整地、不缺一丝一毫地留在我怀里,我却知道他已经碎了。

我也一样。

这种破碎既不是绝望也不是崩溃,而是长久坚持的、唯一可以称为“自我”的东西突然受到双重否定,在重压撕扯下荡然无存,我回想之前那段整日谋算死亡的疯癫日子,竟觉得不真实,我是那样做的吗?那是我吗?

我同样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否定绝望不代表有了希望。

心里不过一些拼贴般的念头,这一次我要保护他,哪怕用分别,用一辈子的祝福,用最痛苦的思念和暗恋。我终于懂得爱是什么,它无法表达、无法形容,它与生、与死、与**一样是人的本能。

他的拳头始终没放开,我知道他恨我。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去贯彻自私、背叛、死亡和爱情,他用生命孤注一掷,甚至已经和他喜欢的一切默默告别,却败给我事到临头的懦弱,我了解这种咬牙切齿的恨,我经历过。以前我也想杀掉那个毁了我决心的人。

我们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生活还有希望我们怎会选择死?难题还是难题,我们兜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圈回到原点。

我不知道未来怎样,世界每秒不同,此时它是个严肃的废墟,我要捡起有用的、还需要的东西。先捡起他,再捡起自己,还好,我们的书包只是胡乱丢在站台,没有甩进车道,还可以捡在手里。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成熟只能从习惯入手。

没错,成长。我想我长大了,一切我视为重要的突然没那么重要,一切我认为不重要的突然过于紧迫。

我想起那个八月晚风一样凉爽热闹的夏夜,他叫了一大群朋友聚在小店,坐在我身边高谈阔论。

“爱的本质是成长。”那时他说。

如今再看那个夏夜,回想那些半是玩笑半是劝诫的话,我分不清多少出自他的臆测,多少是他肺腑的感言,他比我更早领悟生与死,比我更早懂得爱,当他拉住我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爱,但我们如此对立,不过一秒钟,他的爱就由感觉变成使命,后来他做的一切不过希望我能幸福。

我没去地铁口寻找丢掉的伞,推他上了另一班车。

我们分享同一扇车门,我用背靠着,他用额头抵着,我们说不出话。

他渐渐止住眼泪,闭着眼睛,似乎仍然拒绝接受一切,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忘记了我,只想自己的喜怒哀乐,像一个打破蛋壳的初生动物,让我又怜又爱。

列车驶离站台。我看着它光点消失在黑暗隧道尽头。在那里我死了三次。

第一次他拉住我,第二次他叫住我,第三次他愿意陪我一起死。

我居心险恶,没有让我爱的人继续成长,拉他一路倒退,一步步暗示他陪我殉情。

我想此前我的精神状态根本不正常,走火入魔一般,不,我是清醒的,我找不到办法就想死,我认为死亡能拯救我们,我做了那么多可笑又荒谬的事,原来他心知肚明。

我想起我对他装可怜,装委屈,他本来认真地看着我,神态已经准备安慰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不止一次突然大笑。

他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演技那么拙劣,我毫无底气只能假装有脾气,我明明什么都能做却假装不会做,他不笑才怪。但他一如既往宽容我,一次也不拆穿。

我也明白了他那些让我疑惑的行为:他看着妈妈极度痛苦的眼神,他对考试的漠视,他不在乎谁花钱,他奇怪我为什么仍然在乎成绩,他提醒我朋友们肯能因为某些意外集体掉成绩,我和家人吵架他不劝,我离家出走他不奇怪,他过分平静,原来一切有迹可循,我却浑然不觉,我根本不关心他,只在自己龌龊的心思里转来转去,就像他在城市的几条街上转来转去,我远远不如他。

我努力回想,他究竟什么时候发现的?他的不正常出现在什么时候?似乎从我们确定关系开始。不,从他答应我那一刻他就没正常过,他答应我就不正常。

上一次我发疯的夜晚,月光从窗子透满他的屋子,他身上还有我留下的伤痕,我羞辱他、伤害他、又恳求他、对他表白,我想要安慰他,说了一堆当时认真过后反悔的谎话,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严肃又悲悯,他凝神思考,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原来他的决定就是我。

答应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我会发疯,他深知我自私自利,他预感我们的结局只有死,或者我杀了他,或者我带他一起死。所以他对接下来的一切毫不意外,从那一天开始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开心他就跟着开心,我想死他就跟着死,他选择我就是选择死亡。

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痛。到底是怎样一个废物才让爱人把爱情和死亡划上等号?最好笑的是我以为我在对他施加心理暗示,想用怀柔俘获他,让他心甘情愿。事实却是他照顾我,体谅我,打点我的生活,我连自杀都还要他帮忙,真废物。

我的手不自觉伸向他的手,握住。

“对不起。”

他的声音哑得像块砂纸。

我没说什么,和他十指相扣。

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我没有力气说话。我没能硬着头皮去死,只能硬着头皮活着,我的丑态百出可以编成一本书,他随便翻一页就可以大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死亡同样是他的选择。

“对不起。我把所有事推给你。”

他声音很低,哭过的人的声音总是乏力的。

“我自己懦弱,让你承担所有痛苦和所有罪恶感,从我答应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会做什么。”

他真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但他还是答应我了。

“我不想失去你。我好不容易得到你凭什么让给别人,想到今后你会喜欢别人我就难以忍受,倒不如……”

倒不如和我一起死吧。

“后来你变得非常可怕,我也越来越不正常,但我真的很快乐,平生第一次我不用想任何人,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在潜意识里把所有过错推给你,我安慰自己说,一切都是你要做的,我只是没办法,你的一切挣扎都让我难受,我却没阻止。”

不是只有我在犯罪,我们是共犯,我们一直是共犯。

“对不起。”

他不再问“为什么”,他开始说“对不起”,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为我背叛了他的妈妈,他的本性,他的生活,这样的选择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我既然收住那只踏向死亡的脚,就不会再要求他为我阴暗,为我陪葬,为我伤害他自己和他的妈妈。

我不会为难他,哪怕今后我只能做他心头的一个名字,我也应该是发光的,照亮他的完整如初。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他又一次流下眼泪,为他,也为我。

一切又开始有条不紊,我的心完全静了,我看表,看雨势,脱下外套罩住两个人的头似乎浪漫,但我和他分别抱着书包,用自己的外套搭在头上快步跑向旅馆,我把他推进浴室,和服务台要姜汤,找出感冒药,又拿出两个书包的所有习题和卷子重新分类,之前我的计划只到期中,现在我必须为我们的高考做充足准备,他想考的专业无疑需要一个合适的平台,可以不是最有名的几所,但要有专业优势,有丰富留学资源,否则很难在未来有大的发展,我给师兄打了电话详细询问。

“淋雨了?嗓子听着有点哑。”师兄很会关心人,末了问了一句。

“没事,谢谢师兄。”我挂断电话,他正坐在我对面乖乖喝着姜汤。

他似乎恢复了,他的恢复能力一向不错。

“你先把汤喝了再去洗吧。”他说。

他清洗干净,一点看不出方才的狼狈,只有眼睛还有点红,皮肤又是水灵灵的白透。

我喝着汤,他没话找话一样说:“上次没注意,你这里的桌子真大,比你房间那个写字台还大。”

“你不记得了?我们在上面做过一次。”我说。

“喂!”他顿时羞涩,低头嘀咕,“真不正经。”

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不放心,又找出温度计测了温度,才把卷子和笔递给他。进了浴室,他给我放好一缸热水,我的身体终于放松了,它疲倦得几乎难以活动,我在蒙蒙水汽中压着心头的难过。我已经开始怀念那些盲目的行为:偏离常规的癫狂、眼睛里只有一个人的痴迷、中邪一样的索取,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们深知那种盲目同样是爱,比眼前的爱更像爱。

成长没有趣味,它是最有趣味的场景戛然落幕。但尘埃落定终究是一种踏实。我盘算如何帮他应付正在夜班的妈妈,如何和我家里愤怒的妈妈缓和关系,没错,我必须和她缓和关系,以前我想让她不好过,现在我也没想让她开心,只希望日子能过得去。我不想为难她了,也不想为难那个还算善良的男人和两个无辜的小孩,我可以跟他们道歉,从今往后维持表面和平。我马上就要高考,高考的择校相当于择业,我要和他们划分未来的责任和义务范围,只要公平我就没意见。我和他不会去同样的城市,我们今后会在不同的国家,从明天开始我们没有时间和心思继续恋爱,我们要面对各自的人生,我们不是分道扬镳,而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但我们依然会深爱对方,依然会为对方的幸福去做能做的一切。或者我们可以尝试地下情,谈一场隐秘又漫长的恋爱,瞒过所有人,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航班,不同的旅馆里度过我们的一生。那也没什么不好,生命本就伤痕累累,遗憾累累,命运对我们的考验一向严苛。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我放不下他,我们有共同的命运,最黑暗的过去,最可耻的伤害,最自私的独占,最荒唐的殉情,我们有对方一辈子的把柄。

我打着呵欠走出浴池,他趴在卷子里睡着了。今夜的一切耗尽了我们的心神,我半抱半拉把他弄到床上,又一次试了试额头的温度,盖好被子。我在自己嘴巴里塞了片药,靠着他倒头睡去,他安详的睡脸就在我的眼睛里,我真想每天晚上这样看着他。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是他的味道。

“好像没发烧。”我听他小声说,声音带着一点快乐。接着,我听到插头接触插座的声音,他在给两个手机充电。我听他叫餐,动作很轻地整理卷子,声音持续很长时间,不过一个晚上,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照顾我,温柔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我几乎不想起床,他蹑手蹑脚过来摸我的脸和嘴唇。

我抓住他的手。

“非礼。”我说。

“非什么礼!起床!”他用另一只手捏我的鼻子。

一夜之间,我们好像从年轻情侣变成老夫老妻,一切那么熟稔寻常,但他仍然热烈,一边剥茶叶蛋一边狠狠笑话我:“你之前还跟我装乖装委屈,逗死我了,我简直憋不住,看到你那个样子就想大笑,你装得像吗你!我简直怀疑你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脑子先着地!”

我懒得理他,任由他把剥好的鸡蛋塞在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

“你妈妈早上是不是要回家给你做饭?”我问他。

“应该是,如果病人情况不好,她会让我自己买吃的。”他说,“我要赶紧回去,你呢?”

“我?”我看了眼层次分明的卷子们,想起我忘记剪的头发,一切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正常。

“你脸色不太好。”他说,他的脸色也不好,“也是,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又是大悲大喜,又是大彻大悟……”

我忍不住翘起嘴唇,他又在哄我,我点头:“好,我们今天以休息为主。”

他低头喝热热的豆浆,鸦黑的睫毛又一次让我心动,他又鲜活了,我们迅速把昨天,把昨天之前的荒唐,把对彼此的歉意留在过去,像在尘埃中重新热恋,白色的鸟烧化了,红色鸟飞起来。我的情绪不再东倒西歪,他变成一个飞翔的坐标,看似遥远,却牢牢绕着我。

“快点。”我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我好像成了他,真的为时间担忧。

他瞟了我一眼,满怀情意。我又催他:“快点。”

不是不想和他多呆一会儿,但我发现旅馆里本就不多的衣服被我送洗还没拿回,我们只有昨天买的两套衣服,想出门只能接着穿,倘若他不能及时回家换掉,他妈妈更要误会。好在此刻天色还没完全亮,这里离他家车程不远。

我们在街边还没灭掉的路灯下等车,雨停了,天空还是阴的,地面仍是潮的,雨后空气说不出的干净,我们忍不住凝视对方重新舒展的样子,清晨的爱人应该是柔软的,是带着鼻音的早安和早安吻,可以握在手中放在胸口,可他潋滟的样子依然刺痛我的心脏,从此以后,我不能再想如何得到他,只能习惯如何失去他。命运终究公平,给我重重磨难之后将他做为奖励,抵过我承受的一切;但他太过贵重,我只能短暂保存,没能力永久珍藏。其实我早就知道人的能力有界限,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现在我将他还给命运。

他的眼神在荡漾。

他是爱我的,我只有在他的眼睛里才是美好的,偶尔我也会有一点喜欢他眼睛里的人,因为那是他的一部分。

“你看什么?”我问。被他这么盯着我也会不好意思。

“就是觉得你真厉害。”他说,“你不怕吗?如果你和我妈有矛盾,我一言不发,你还会爱我吗?”

“会。”我毫不犹豫。

他的心思过于剔透,不为细枝末节纠缠,他说的是我们的死结,我的爸爸妈妈曾彻底栽在这个问题上。

“我不信。”

“那超出了你的能力。”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的笑舒缓了,又急着转移话题,“你真厉害,这么快就开始想以后的事。”

“我一向古板。”

“不,我觉得你特别勇敢。”他的黑眼睛渐渐深沉,“这一次,我……”

他在思考,我是他目光摩挲的一道难题,他在寻找最合适的公式,最隐蔽的辅助线,他好像又在下某种决定,和我们定情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而我和过去一样不愿逼迫他,我不追问,我知道说出口的话有多不可靠,不论他决定什么,这一次我愿意配合。

“好好跟你妈妈说,别冷战。”我说。

“喂!”他无奈地笑道,“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车来了。”我说。低头发现出来太急,我没带手机,我示意他打开书包,“给我本书。”

“哪本?”

我抽了一本,“旅馆里有个室内花园,适合晨读。我看完再上去。”

“我必须学学上仙的争分夺秒。”

“对。你太浪费时间。”

“喂!”

“坐车上背一个作文模板。”

“好好好,服了你了。”

我见他眼神里还有渴望又气呼呼的意思,猜了几秒随即明白,“飞机晚上给你。”

他笑着转身进入那辆车,为什么我的成长是更加沉闷,他的成长是依然可爱?他隔着玻璃对我摇手,潋滟的光将那个格子铺满,我的心越发安静,翻着书进了旅馆,在一尘不染的静寂中将那本不太厚的解题书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表,不到两个小时。我担心他会和他妈妈吵架,按电梯回到房间,打开充满电的手机。

电话铃急促地响。

是妈妈。

我犹豫片刻才接起来,坦白地说,现在我还没蓄回力气和妈妈解释道歉。我本想把这件事拖到晚上。

“你终于接电话了?”

我一愣,妈妈的声音愠怒尖酸,她从不这样跟我说话。

“马上回家。”她的声音像捅过来的刀子,毋庸置疑地逼迫着。

我没说话。

“我让司机接你,下楼。”

家里的司机是妈妈聘用的公务司机,不太出现在家庭生活里,我不明白她为何要一大早把司机派来。

“有急事吗?”我问。

“急事?”她的口气越来越讽刺,“没错,需不需要我亲自接你?”

我不喜欢她的口气,但我突然想起尖嗓子和招福说的话,我的妈妈再一次成了她的圈子的笑柄,她用那么多辛苦和努力得到一点形象,却因我任性行为再次成了泡影,我嗓子发干,心中内疚,我说:“好。”

我没法从司机的表情和态度推测什么,他似乎也是一大早被叫来的,将我拉上车放在家门口就直接去了公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自己砸烂的摊子只能自己收拾,我推开房门。

屋子里静得出奇。

这个时间固然过来早餐,但应该有保姆清扫房间,扫地机器行走,厨房水声不断,通风的窗口传来鸟叫,此时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的,不知为何,我想退回去,退到旅馆,再也不进这个屋子。

我换好拖鞋走进去。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拿着手机,翘着腿,这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姿势,为了端出一点自上而下的威仪,但妈妈不论做什么都有不同的美丽端庄。

她不说话,整个房子没有任何声音。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她的嘴角含着冷笑,半是职业化,半是情绪化。

“妈妈。”我又叫了她一声。我不舒服,但我不是回来吵架的。

她继续打量我,从上到下,似乎要从我的皮囊寻找一个口子,将她雪白的涂了蔻丹的五根手指探进去一把抓出我窝窝囊囊的灵魂。没错,她的眼神审视我,然后若有若无地鄙视我。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突然想起他昨天挨打的原因,视频,一个我和他亲密打闹的视频,他的妈妈看了觉得扎心,抬手就打,我的妈妈自然不会好受。但妈妈早就知道我和他关系不错,她表达过厌恶却没有明确反对,她怎么会因为一个大概率存在的打闹场景如此生气?不,她生气不是因为视频,还有原因,原因大概是我的出走让她颜面尽失。

我不由心虚,逃避她的目光,佯装看厨房和楼梯口。

“你找谁?”妈妈每一句话都凉嗖嗖的。

我没说话。

“找你叔叔?你弟弟妹妹?找保姆?”妈妈冷笑,“我找借口让他们出去了。不然你叔叔又会劝我忍着你,你弟弟妹妹又会被你吓哭,保姆又会看笑话。”

我不再慌张,走到她对面正视她,此时的她只有色彩没有线条,像团冰冷的火焰,她在我的目光下冷笑。

她按捺着火山一样的怒气,也许因为昨天的某件事,也许因为最近的那些事,也许因为那次决裂的争吵,也许因为我们相互苛责的许多年,她并非不讲理,我并非不爱她,但我们母子之间只有日积月累的不满,我们不吵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疲倦。越是端详她,她的怒火越是无法得到我的内疚,而是激起相似的火焰,我嫉妒,我嫉妒她为那个男人、那两个小孩着想,我毫不犹豫地报以冷笑,随即后悔——我回来不是为了激化矛盾,我要解决问题。

但我尖刻的笑瞬间惹恼了妈妈,她以十倍的尖刻说:“哦,我忘了,那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你没有弟弟妹妹。”

我忍耐着。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道歉?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在乎一场钢琴比赛?知道他们那天哭什么吗?他们在比赛前一直哭,不停问我和你叔叔:‘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我猝不及防。

两张含着眼泪的幼小脸庞又一次出现在脑海,拧紧了心脏。

“你心里知道他们喜欢你,亲近你,听你的话,你以为这是因为你长得好成绩好?不是,你还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哥哥形象只因为你叔叔的教育,他一直告诉孩子们你和他们是一家人,一直美化你的个性,一直说你关心他们,你骂完小孩骂大人,是不是特别爽快?你一走了之,是不是特别有个性?你让一对父母在他们年幼的孩子心里颜面扫地,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妈妈质问。

我无言以对,但我要解决问题,我沉声说:“我愿意道歉。”

这句话没能平息妈妈的怒火,反而成了火上浇油,她突然抬起手,将手里的电话狠狠砸向我。

我彻底愣住了。

除了若干年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从未见妈妈如此失态,她美丽的面孔写满悲愤,为什么是悲愤?我被她眼睛里的悲伤和控诉震住了。这一瞬间我想投降,我不该离家出走,不该让她再一次面对铺天盖地的骂声。我没想过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住旅馆会给他的母亲带来什么,没错,这个家庭有继父、两个二婚后的孩子、黑历史一堆的母亲和孤僻的优等亲儿子,人们会把每一个因素添油加醋,在她本就不佳的风评上添加“恶毒”和“心狠”。妈妈何尝亏待我?没有她我怎么会有如此优秀的身份?我几乎是只纯白的带着光环的绵羊,处处引人同情。现在我不再是妈妈能够炫耀的资本,而成了她凉薄的罪证。当人生置于人群中,目光、口舌、恶意会将一切扭曲。

手机打在身上不疼,妈妈力气小,根本没法造成伤害,我弯身将落在地毯上的手机捡了起来,低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妈妈美丽的眼睛几乎就要软弱,随即又被寒冰覆住,她的声音更冷:

“回家前、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在哪里?你们做了什么?”

我全身上下的皮肤几乎要炸掉,寒意直冲天灵盖。

在妈妈愤怒的眼瞳中,我又一次看到命运的恶意,我才刚刚决定重新开始,它便当头砍下一刀!

妈妈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她怎么知道的?

愤怒一瞬间盖住了惶恐。

“你监视我?”我稳住自己质问道。

我没有大叫,越危险的时候我越镇定,呵呵,她这套摄像头的把戏到底还要玩多少年?

她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墙壁,那里有个隐蔽的摄像头,我离家时曾用刀子砸过,它看上去毫发无伤。

“你似乎很讨厌这个东西。”她的语气竟然放松了,我立刻提高警惕盯着她,她好笑地回头看我,“你就是这样,一天到晚觉得别人针对你,从不想想自己做了什么。”

我也笑了,“您说的对,家贼难防,我有前科,您安这些东西是应该的。”

“原来您知道自己做过错事,我还以为您是世界上最无辜的。那您记不记得安装摄像头之前,您把谁带到家里?”

我一愣。

“您知不知道大人也会害怕?”

我更愣了。

“你知不知道你邀请的这个人的母亲对你自己的母亲做过什么!”妈妈不再和我对着阴阳怪气,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你把他的儿子带到家里,你想过我害怕吗?”

我退了一步。

往事潮涌般翻进脑海,无数次、无数次,在旁人的口中我听过妈妈的遭遇,在公司门口,在小区门口,在街道,在车站,在超市,在每一个想到想不到的地方,他的妈妈神出鬼没,从不起眼的角落冲上来谩骂厮打,我妈妈力气小,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她平日要靠高傲,要靠气场,要靠一定的姿态压服他人,她没法应对暴力。对她来说,那段日子就像噩梦。

我突然懂了那些摄像头。当妈妈在监控里看到我和他在家里四处看,甚至在二楼蛰伏一个晚上,妈妈慌了,她以为那个女人又来报复了,这次来的是一个人高马大、血气方刚的高中生,她娇小的身材根本架不住对方一个拳头,这个高中男孩一脸抑郁仇恨,他来做什么?他是来帮妈妈报仇的!妈妈只是个弱女子,当暴力逼近,她当然会害怕!

我又退了一步。我从来没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想过,就连他也想到我妈妈安摄像头只是正常反应,我却没有一秒钟想过妈妈会怕,我只想我自己,我的自私自利和冷酷从来没变过!

我开口就想屈服,理智硬生生拉住了我。

不对劲。

我了解妈妈,她不屑说谎,她说的都是真的,但她更讨厌服软,她和我一样把低声下气的解释视为耻辱,她怎么可能对我说这些?我越发冷静,没错,她在和我谈判,这是谈判技巧,她在拉高我的愧疚,降低我的防备,她一定有后招。

我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问:“这就是你监视我的理由?”

妈妈显然没想到我毫无反应,她倒抽一口气,笑道:“好,好,好,是我欠你的,你不为我着想是应该的。那么你记不记得上次见你舅舅?我们一起参加别人的生日宴会的那天。”

我点了点头。

“记不记得很多人问你孩子的学习?”

我点头,愈发迷惑。

“那些阿姨有各式各样的产业,其中一位——不是直接和你定家教的——是那个向你问孩子课业提高问题的,你和她说了很多。”

我努力思索,哪里记得住。

“她家做旅馆生意,有大有小,其中一个算得上高端……”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就是你现在住的那家。”

天旋地转,我眼前几乎一黑。

当人生置于人群,我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们以为找到了最隐秘的场所,却不知最安全的地方可能最危险。

“是她吗?”我听到自己面无人色的声音,“到处说我离家出走的人?”

“未必。”妈妈的声音仍是理智而冷笑的,“听听你说的话,弟弟妹妹都比你知道轻重。她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得罪我吗?你大咧咧住在旅馆,家里的保姆,小区的邻居,学校的老师同学,哪一个不会说嘴把消息散出去?也许他们没说,你只是在街上恰好被一个熟人看到,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引人注目?”

我无言以对,我不可能找到第一个传播者。我想起他不止一次说过的话,他让我注意自己的言行,注意自己的表情,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我从不放在心上。

“今天早上她给我打电话。”妈妈说。

我反应了一下,“那个阿姨?”

“对。态度友好,只说想提醒我一下。”

我想马上逃跑。

“你离家出走的新闻沸沸扬扬时,她发现你住她直接管理的旅馆,她说本来想装做不知道暗中照顾,结果今天早上看到你和一个男生一起出门,她查了监控,昨晚你们住在一起。”

我在冒冷汗,我们到底生活在多少目光之下?那些目光随时看管我们。

“为什么查监控?”妈妈的目光有刺,“因为你们穿着情侣款的衣服,戴同样的手环,举止过于亲密。她还查到你们之前就开过房。”

我强自镇定,不,我不能承认,不能把这件事闹大。

“刚巧昨天我在家长群里看到你们两个的视频,真亲热,说说,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我索性嘴硬,我不信一家以**闻名的旅馆还能拿出一张床照。

妈妈目中带火,却是荒原上即将烧尽的灰黑的枯火,在灰烬里不甘心地烧,她的愤怒突然苍老又疲倦,声音也哑了好几度:“你学的那些纸飞机折法究竟折给你们班那个小作家,还是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我狠狠咬住嘴唇,我不想对妈妈撒谎,但我不能承认。

“别装了,”妈妈的声音更疲倦了,“你怎么说也是我儿子,没离开我身边几年,你从小到大不爱理人,直到去年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更不要说和另一个人亲密交谈、打闹、穿同样的衣服鞋子。”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难道我不可以和别人交谈、打闹、亲密、穿同样的衣服鞋子?”

“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你的改变的确因为他。”

我顿时语塞。

“我又去你房间看了看,看到了一些纸条,你藏得真仔细,是谁写的?需不需要核对笔迹?——抱歉,不该随便进你的房间,不过我在你心中十恶不赦,再犯点错误也没什么。”

她知道了!

我太蠢了!妈妈怎么会问一个没准备的问题。

“承认了?”她像个法官,我是个犯人面对着铁证如山。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没有圆滑的狡辩技巧,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样弥合气氛,我只能将头扭偏,心中却燃起怒火,我的爱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躲躲藏藏?为什么此时的我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我不敢看妈妈,我一直试图避免妈妈知道这件事,为此我默认一个无辜女孩卷进这起绯闻,这不是我的作风,我却一直这样做。这不是避免,这是潜意识的害怕,我怕妈妈知道,我的恐惧不比他少。

我听到一个冷到极点的刻板声音,不像是女性发出来的。

“分手。”

我转回头。她说什么?

“分手,马上。”

我和她四目相对。她向我走来。

“分手。你是同性恋我认了,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找他。”一向简洁的她竟然把一句话说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重。

“不分。”我脱口而出。她已经站在我面前。

我不是不怕伤害她,我知道她恨那让她饱受非议的女人,这种憎恨过于强烈漫长,足以延续到下一代,何况他身上有她最不喜欢的个性。所以我没打算将这件事公布于众,没打算让她知道,我一直回避。

但回避不是退让,我不退让。

“我不分。”我看着她,一字字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是我唯一喜欢的人,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刺激谁报复谁,就算你是我妈妈也不能干涉我的情感选择,一是一,二是二,我的错误是错误,感情是感情,不论你们上一代发生过什么,不能算到我头上,更不能因此要挟我,我……”

脖颈突然传来火辣辣的疼。

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妈妈仍然面无表情地看我,仿佛一尊雕塑。

我低下头,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

也许是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脖子,她那么用力,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似乎想抓住的不是衣服,而是我的咽喉。

我在她眼里看到极端的憎恨、厌恶、还有,极端的失望。

她的表情突然完全崩溃了,她忍无可忍地咆哮:“你到底还要侮辱我到什么时候!”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声音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甚至怀疑她的声带承受不了这样的音量。

侮辱?

我侮辱她?

全世界的风似乎在同一时刻灌进这个客厅,我快要站立不稳。

和平的假象终于被吹垮,我和妈妈站在飓风中对峙,这一次谁也不会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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