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要来的消息，程磊东没有提前告知唐佳妮，权当是给她的一个惊喜。
当门铃响起，唐佳妮打开门看到站在程磊东身边的程霁时，惊喜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但紧随其后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距离上一次见到大儿子，还是元宵节的时候了。期间多是电话，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唐佳妮对这个儿子，心里可谓五味杂陈，她自觉有愧，也觉得受挫。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这几年她始终没有更多插手程霁的生活，反而将更多的精力与情感投注在了小儿子程澈身上。程澈已经快五岁了，聪明伶俐，但唐佳妮对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过分紧张，甚至到了焦虑的地步，仿佛要把对程霁缺失的补偿和无处安放的母爱，加倍倾注在幼子身上。
唐佳妮的父母对待两个外孙表面上一视同仁，但骨子里难免有些老思想作祟，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亲孙子身上，对于嫁出去的小女儿唐佳妮，疼爱和关照不是假的，但心里却总是不自觉地划出一条界限，像那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程磊东从唐佳妮怀里接过小儿子程澈。小家伙蔫蔫的，没什么精神，看到爸爸和哥哥来了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趴回爸爸肩头。程澈和这个哥哥相处的机会实在不多，程霁同样找不到身为兄长的定位，程澈曾尝试主动靠近几次，却得不到哥哥热情或明确的回应。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异常敏感，几次下来，也收起了亲近的心思。
唐佳妮看着站在玄关处的大儿子，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想张开手臂拥抱他，可想起他不喜欢亲密的身体接触，伸出的手在半途改成了微微蹲下身，轻轻扶住了程霁的肩膀。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程霁，一路过来顺不顺利？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面对母亲殷切的询问，程霁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邱浥棠和她外婆相处的画面——女孩总是叽叽喳喳说上一堆。他学着回忆里邱浥棠的样子，模仿她的语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一些：“除了飞机起飞的时候有点颠簸，其余都很顺利。我有点饿了，”他顿了顿，像是在认真思考菜单，“晚饭想吃糖醋排骨，还有番茄炒蛋。”他记得妈妈做过这两道菜。
唐佳妮第一次听到程霁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种生涩的撒娇。她连忙牵着程霁的手引他到客厅沙发坐下，打开电视，“你先看会儿电视，妈妈这就去做饭。”又手忙脚乱地从零食柜里翻出各种甜点和零食，一股脑儿捧到程霁面前，“饿了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程霁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点了点头，清晰地说：“谢谢妈妈。”
程磊东将怀里有些犯困的程澈也放到沙发上，轻轻拍了拍小儿子的背：“澈澈，陪哥哥玩一会儿，爸爸去帮妈妈做饭。” 程霁看了看身边低头玩自己手指的弟弟，主动开口问道：“你想看什么节目？” 程澈却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看，我要玩游戏。” 他熟练地从沙发缝隙里摸出游戏机，小手指飞快地解锁屏幕，点开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游戏。两兄弟，一个安静地看着电视新闻，一个埋头在游戏世界里，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程澈卡在了一个关卡，几次尝试都失败了。挫败感让他小脸涨红，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小手拍打按钮的动作也越来越用力。程霁注意到弟弟的烦躁，看他脸都憋红了，犹豫了一下，主动靠过去一些，声音平和地问：“要我……试试吗？”
程澈抬起头，看了看哥哥那张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很认真的脸，心里有点别扭，小嘴一撇，把平板往程霁那边一推，故作大方地说：“喏，给你试试吧。” 程霁没有领会到弟弟那点小小的傲娇，接过来，目光立刻专注地锁定屏幕。他的手指在按钮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刚才还卡得死死的关卡被他行云流水般通过。游戏自动进入下一关，程霁的速度丝毫不减，战斗结束得干净利落。程澈不知不觉被吸引，小身子不自觉地倾斜过去，当看到程霁再次打出完美通关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哇！” 小手也下意识地搭在了程霁的胳膊上。程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并没有避开。程澈看哥哥玩得这么厉害，心痒难耐，一把拿回机器，自己又开始尝试。程霁没有离开，就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在弟弟卡壳时，简短地提示一句：“点这里。”“等它跳起来再打。” 客厅里难得弥漫开一种融洽的氛围。
晚饭餐桌上，程澈一如既往地挑食，吃饭对他来说像是一场艰苦的战斗。程霁则安静得多，只要不是太刺激性的食物，他都能默默接受，规规矩矩地自己吃。程澈偷偷瞄着对面安静吃饭的哥哥，不像往常那样需要妈妈追着喂，虽然筷子使得还不算太灵光，但每一口都努力自己送进嘴里。
程霁这次回来，有意识地模仿着邱浥棠的方式与父母相处，效果出乎意料。虽然他的表现远谈不上热情亲昵，但这种主动回应、表达需求的变化，对唐佳妮和程磊东而言，已是巨大的惊喜。这份变化像一剂润滑剂，也缓和了夫妻俩紧绷的关系。程磊东特意给自己放了个短假，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外出游玩，除了科技馆，还去了趟海边。
晚上，程霁固定会和奶奶通话。除了听奶奶讲老城的事情，他也会简单汇报自己白天的活动，程奶奶在电话那头听着孙子难得的分享，知道他正试着和父母弟弟相处融洽，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许多。唐佳妮因为当初的事，和程奶奶的基本没什么交流。但借着程霁通话的机会，她也鼓起勇气在旁边和程奶奶寒暄了几句，算是破了冰。
两人通话时难免会提及邱浥棠，故而当妈妈唐佳妮后来问起“邱浥棠是你的好朋友吗？”时，程霁思考了一会，清晰地说：“我们没有明确说过彼此是朋友，但基于这段时间的相处，达到了朋友的标准。”唐佳妮也摸着一些与儿子相处的门道，她笑着开口：“那你这次回去要说出口，男孩子还是要主动一些的。”程霁乖巧地点点头，表示：“我会的。”
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只持续到距离开学还有两天的时候。午饭后约莫两个小时，程霁和程澈身上突然开始起大片大片的红疹，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和腹泻。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严重的食物过敏。程澈年纪小，自控力弱，浑身痒得难受，哭闹着要去抓挠红疹，唐佳妮只能紧紧抱着他，心疼又焦急地安抚。程霁的状况看上去稍好一些，但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被护士安置在另一张病床上输液。程磊东接到电话匆匆赶来时，程澈刚被唐佳妮哄睡，放在病床上等待输液结束。程霁则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吊瓶里缓缓滴落的药水。
程磊东走到大儿子床边，心疼地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轻声问：“程霁，感觉怎么样？难不难受？要不要喝点水？”
程霁没有回应父亲的关切，他的目光移向病房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晚上七点整——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和奶奶通话的时间。他转过头，看向程磊东，声音很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要和奶奶打电话。”
程磊东试图安抚：“程霁乖，今天你生病了，状态不好，先好好休息。等明天好点了再打，不然奶奶听到你生病的声音会非常担心的，好不好？”
程霁仿佛没听见，只是固执地重复：“我要和奶奶打电话。” 唐佳妮也走过来柔声劝道：“等这瓶药水输完，我们就回家，好不好？现在先好好休息。”
程霁却紧咬着下唇，不再说话，身体却开始不安地扭动，甚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只手竟然伸向了扎着针头的手背。“别动！”程磊东和唐佳妮同时惊呼，连忙按住他。程磊东看着儿子的任性举动，知道此刻任何道理都听不进去了，只好屈服：“爸爸这就给奶奶打！”他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当程霁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熟悉的声音：“磊东，怎么了。程霁呢？”的声音时，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停止了挣扎。程磊东把手机贴到儿子耳边。
“奶奶……”程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忽略了奶奶仍在千里之外，近乎任性地说，“我想见你，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你来接我回家。”
“融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哪里不舒服？”程奶奶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程霁却没有回答奶奶的问题，只是执拗地追问：“你今天晚上能来吗？”
程磊东见状，赶紧把手机拿过来，对着话筒解释道：“妈，您别急！是程霁和小澈有点食物过敏，现在在医院输液观察，情况已经稳定多了。医生说留院观察一晚，明天就能回家。程霁他……就是有点想您了。”
唐佳妮紧紧握着程霁没打针的那只手，继续轻声安抚：“乖，听医生的话，等药水输完我们就回去，奶奶明天就能见到你了，好不好？”
程磊东也在旁边补充：“是啊，程霁，奶奶现在赶过来太远了，天都黑了，不安全。听话，别任性，好好治病休息。”
程霁似乎根本没听进父母的话，他的眼睛只盯着手机，再次开口：“奶奶，你今天可以过来吗？”
电话那头的程奶奶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融融啊，你乖乖听医生和爸爸妈妈的话，好好治病，好好休息。奶奶明天一早就过去看你，好不好？奶奶保证！”
“知道了。”程霁听完奶奶的话，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也像是按下了某个暂停键，突然安静下来。他整个人陷入一种异常的沉默，对外界的反应也变得极其淡漠。直到药效彻底上来，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松懈下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程霁并不安宁，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唐佳妮守在一旁，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呓语：“……我没错……不要……”声音压抑而痛苦，像是被梦魇困住了。她心疼不已，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柔声唤道：“程霁？程霁？醒醒，妈妈在呢。”
程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看着母亲担忧的脸，喃喃地说了一句：“……不要哭。” 声音轻得像叹息。唐佳妮心头一酸，再也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他。程霁的身体在母亲的怀抱里显得异常僵硬，或许是药效未退的疲惫，或许是根本没完全清醒，他对这个迟来的拥抱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茫然地闭上双眼，很快又沉入了昏睡。程磊东站在病床尾，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难言。
两个孩子终于都睡安稳了。唐佳妮和程磊东却毫无睡意，两人走到医院走廊。夜晚的医院走廊异常安静，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唐佳妮盯着冰冷的地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自我怀疑：“磊东……我这个妈，是不是当得很糟糕？”
程磊东摇摇头，抬手按了按眉心：“不，佳妮。糟糕的是我。你看，连孩子都知道要安慰妈妈不要哭……”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唐佳妮转过身，卸下强撑的力气，将头埋在在程磊东肩膀。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程霁这次回来，变化那么大，和澈澈也能玩到一起……我该满足的，不付出又奢求回报，太贪心了。我和你担着孩子父母的名头，又做了什么呢？” 随后她发出一声讥笑，不知道是在嘲讽谁：“我和你之间，现在也只剩下这个名头，对吗？”
程磊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他只能紧紧搂住妻子，苍白地安慰：“我们还有时间，来得及的...”
程奶奶是次日下午风尘仆仆赶到的。那时程霁已经从医院回家休养，虽然红疹消褪了不少，但精神依旧萎靡，小脸没什么血色。见到奶奶，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轻轻叫了声“奶奶”。程奶奶心疼地搂着他，仔细查看他的状况。程霁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大伤，经不住长途跋涉。开学在即，程磊东和唐佳妮商量，想让他多休养几天，以程霁的学习能力，初一的课程确实没有难度。但程霁的态度很坚决——他要尽快回老城。
休整了几天后，程霁和奶奶返回了老城熟悉的小院。
当程霁终于踏入新班级时，他发现邱浥棠旁边已经有了新的同桌——刘蓓蓓。两个女孩正头碰头凑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邱浥棠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和新朋友相处得十分开心。
程霁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一幕。算不得失落，毕竟是他失约在先，开学迟到了好几天。老师将他安排在了第一排那个单独的座位上。直到晚上从医院回家，两人才有了真正交流的机会。
回到熟悉的环境，空气里是熟悉的味道，程霁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洗漱完毕后，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躺进自己的小床。程奶奶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搬着小凳子坐在他的床边。昏黄的床头灯下，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带着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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