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青青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崖边二人身上。
应凡生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姿在风中显得有些孤寂，身上一件略显陈旧的弟子服，衣摆处还沾着一小片丹炉灰烬。
在他对面，站着精心打扮过的南宫瑶。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含情，弱质纤纤，飘逸的鹅黄色留仙裙更衬得她楚楚动人。此刻，她正微微仰头看着应凡生，眼圈泛红，唇瓣轻咬，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
南宫瑶正是几人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由她来激怒应凡生，让他爆发心魔、酿成大错。身为琴宗最受宠的小师妹，就算没有楚教习的号令，对于陷害应凡生的事，她也向来是乐此不疲。南宫瑶已看不惯他多时，同为学宫弟子，凭什么就他屡受优待？哪怕导致十九位弟子牺牲，也没受到惩罚？
“应师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风送到庄青青耳边，断断续续，“你怎能如此说？我知道你也不好受……可那些牺牲的师兄师姐们……他们、他们难道就白死了吗？”
庄青青暗叹南宫瑶的演技堪称一流，若非提前知情，任谁也想不到，她这幅泫然欲泣的姿态，竟是装出来的。她本人此时恐怕正在心里对着应凡生翻白眼。
往旁边悄悄挪几步，她挑了个更好的角度，确保留影石能清晰捕捉到他的背影和南宫瑶那惹人怜惜的正脸，以及他们身后深不见底的幽壑。
应凡生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风声呼啸，填充令人窒息的沉默。
远处，几道隐晦的气息出现在乱石与枯木之后。
通淳道人负手而来，在他身后，几位教习似是才处理完事情，正商讨着什么。
“西境目前仍有阴气残留，还需加大巡查力度，尤其是靠近新城门的位置，必须再三确保排查干净。”孙教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严肃。
另一位药宗教习附和道：“正是，此事关乎弟子们的安危，绝不可怠慢。我已命药堂加紧炼制一批清心辟邪的药丹，不日便可分发下去。”
“如此甚好，”通淳道人捋了捋胡须，朝她点头，“秦教习，有劳了。”
楚越的声音适时响起：“说起来，上次鬼门之变折了那么多好苗子，实在可惜……”
“的确，”他轻轻叹了口气，“应凡生那孩子也是……心思重，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唉，当时情况那么复杂，岂能全怪他？只是心魔一事，最是难解，还需他自己勘破。”
孙教习肃声道：“道心之坚，关乎根本，若沉溺心魔，日后恐酿成大患，甚至累及同门。我等身为教习，也不能一味宽容，必要时须得狠心考量，以免养虎为患。”
秦教习温和道：“应凡生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品行如何，你我岂会不知？心魔的事……想来用不着我们出手。”
楚越冷哼：“话可不能这么讲，多少少年天才因为心魔一物折在了半道。你难道要等到学宫未来栋梁道心破碎、无法挽回之时，才来演一出力挽狂澜的戏？我竟不知秦教习你有这通天的本事。”
“楚越，慎言，”通淳道人扫了她一眼，“勿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几人离应凡生二人越来越近，庄青青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着急。
若是总教习看到了，将二人打断该怎么办？辛辛苦苦准备小半个月，断不能临时出岔子，不然她该如何离开秘境？
但愿楚越能成功拖住他们。
走在最前头的孙教习突然驻足，眉头蹙起：“嗯？那边似乎有弟子争执？”
其余三人闻言，纷纷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应凡生与一位黄衣少女对面而立。距离尚远，听不清具体言语，但能明显看出应凡生背影紧绷，而那位少女情绪激动，正抬手指着他，口中喋喋不休，脸颊上有泪光反射。
“是……应凡生和南宫瑶？”秦教习辨认了下，面露疑惑，“他们二人怎会在此？我记得药宗没有给别宗弟子派发去碧溪谷的任务……”
这片断崖是前往碧溪谷的必经之路，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反而阴气深重，不利于修行。是以药宗以外的弟子，压根不会来此险地。
秦教习性子急，抬脚便想过去：“去看看，别出什么事。”
“且慢，”孙教习伸手虚拦一下，“你们看应凡生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
经他提醒，几人凝神细看，倒真看出来些异样。应凡生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虽看不到表情，仅从肢体语言中透出的压抑和烦躁，绝非平日稳重自持的他，也能猜到他眼下情况不对。
楚越挑眉，沉声道：“他心魔缠身已非一日，莫非此刻……”
孙教习顺势道：“此时贸然过去，或许会刺激到他。不如暂且在此观望，看看究竟所为何事。若只是寻常口角，我等现身反倒让他们尴尬。若真是心魔之兆……”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正好也可借此机会，看清他心性究竟堕落至何等地步。有我等在此，总不至于真让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既表现出谨慎，又体现出对弟子“考察”的负责态度。
秦教习虽仍觉不妥，但看了眼通淳道人默认的神情，又望了眼远处二人，最终还是收回脚步，长叹一声：“也罢，但愿这小子别犯糊涂。”说话间，她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攥紧。
…………
“应师兄！”南宫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声音凄厉，“就因为你当初那个错误的决定，十九个！整整十九个同门埋骨黄沙！连尸首都寻不回来！你午夜梦回，可曾想起过他们的容颜？”
“住口。”
应凡生垂首，声音沙哑得可怕。他深呼吸几下，勉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惑心铃似乎感应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发出极细微的、旁人不可闻的嗡鸣。庄青青低头看了眼袖中的惑心铃，继续密切注视着二人。
远处，通淳道人似有所感，朝她藏身的草丛望了一眼。
“我为什么住口？”似是被吓到，南宫瑶退后半步，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们都说应师兄你是天之骄子，是学宫的栋梁……可那十九位师兄师姐何尝不是？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若非你一意孤行，怎会得此下场……呜……”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用泪眼朦胧又带着恨意的目光看着他。
庄青青忍不住在心底为她喝彩，如此高深的演技，不愧为琴宗翘楚。
“我说了，住口，不是我。”应凡生一字一顿道，眼神像淬了冰，盯得南宫瑶一阵恶寒。
他眼底掠过一丝不解。平日里，自己和她无甚交集，他不明白对方为何揪着他不放。若是先前的他，或许会听进去一两句，但经过李师妹的开导，他已然明白自己并非全知全能，有所失再正常不过。
她瑟缩了下，硬着头皮继续抽泣：“师兄这话是何意？莫非……我冤枉了你？让同门送死的另有其人？”
“自然不是。但我……”他眉头紧蹙，压下心底不耐，正欲开口解释，被她径直打断：“那师兄还想辩解什么？总教习将执法堂的权力交与你，自然是要你尽忠职守。可你在未知全貌之际，妄下论断，害得十九位弟子惨死。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闻言，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南宫瑶见状，眼睛一亮，趁热打铁道：“或者说——师兄觉得，身为执法堂大弟子，习惯了作威作福，真遇上大事，只需推给旁人，用一句‘不是我’就能轻飘飘揭过？”
她的话语字字诛心。
从前旁人对他摆架子、作威作福之类的指责，他素有耳闻，只是从未放在心上过。
他知道，自己一向秉公执法，未曾冤枉过一人。那些埋怨他的声音，不过是在埋怨他不讲同门情谊、不曾网开一面罢了。
可执法堂，哪里是徇私枉法的地方？
如今听见南宫瑶这么说，他忽然不确定了。
莫非真是自己托大拿乔，放松了警惕，才害得十九位同门牺牲？
应凡生捏紧了拳，脑中一片嘈杂，仿佛分裂出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道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人无完人，此事错不在他。另一道却在恶狠狠地骂他，是他玩忽职守，没有查清西境的事，才害得同门惨死，尸骨无存。
说完，南宫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反应，静候佳音。
她知道，她的话已经烙进了应凡生心里，就看他最终会倒向哪一边。
其实她说这些话，不完全是为完成楚教习的任务，相当一部分也出自她的私心。虽说应凡生的确天赋异禀、进境神速，但她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比他差到哪里去，为何学宫资源屡屡向他倾斜？连执法堂这种重任，总教习也同意交到他手上？
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他获得的资源多了，其他人得到的就少了。
凭什么呢？
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应凡生忽然抬头，原本清明的眼眸里布满血丝，瞳孔幽黑如墨。
“你说得对，”他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是我的疏忽大意，造成了此桩惨案。是我亲手酿成了他们的死。”
南宫瑶颔首，继续补刀：“师兄，我知你向来光明磊落，可此事——当真能问心无愧么？”
“你当真不在乎那十九条人命么？”
“甚至那些没得到支援而惨死的守城将士，当真与你无关么？”
一句句叩问笼罩心间，他猛退几步，一把捂住脸，漏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别、说、了。”
庄青青透过留影石看得分明，应凡生手背青筋暴起，灵力四溢，原本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唯余骇人的戾气盘旋。
成了！
心魔，彻底掌控了他。
她心头一喜，袖中惑心铃疯狂颤动，提醒着她，那边的人陷入了何种疯狂。
“是你！是你们！一直在逼我！”应凡生目眦欲裂，灵力狂暴紊乱，隐隐透出黑红之色。他猛地抬手，一道炽热的火焰掌印朝南宫瑶拍去。
竟然动用了三昧真火！
庄青青心下一紧，暗道会不会把人逼得太狠了，还能救回来……吗？若应凡生彻底陷入心魔，失了智，她该如何离开秘境？
南宫瑶惊呼一声，脚下步子一乱，好几次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掌风，几缕发丝不幸被燎到，顿时化为一缕黑烟。
她虽是琴修，修为才金丹初期，胜在琴宗素来重视，实战经验不少，当即调整好状态，手指快速拨动琴弦。
几声急促的琴声响起，并非杀伐之曲，而是带着迷乱、哀怨的调子，如泣如诉，饶是自认心理健康的庄青青听了，也不免生出几分躁意。
更何况明显已经丧失理智的应凡生。
庄青青啧啧叹道，他此遭在劫难逃。又是惑心铃，又是摄人心魄的琴音，不彻底疯魔才怪。南宫瑶就比较惨了，跟心魔状态的应凡生对上，能不能过上三招都难说。
等等……？！
既然引动心魔的目的已经达到，南宫瑶为何还要继续激怒他？
对方修为高她几个境界，她不怕死的吗？
“愚不可及！”秦教习远观久矣，忍不住低骂一声，抬脚就要上前阻止，“应凡生已心智失控，再不止住要出人命了！这丫头也真是，这时候弹这种曲子，不要命么？”
“别急，”孙教习伸手拦住他，才有所动作，便发觉有一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冷汗立刻冒出，浸透后背，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压低声音，“再看看。”
“看什么？看南宫瑶丧命于此吗？”她又急又怒，转头看向作壁上观的楚越，声调不禁拔高，“楚越，那可是你的爱徒，你确定不管？”
楚越冷声开口：“心魔爆发，乃修士自身之劫，外力强加干预，未必是好事。此番正好探探他道心如何。何况，瑶瑶暂无性命之忧。”她望向远处，似乎真的在评估应凡生心性。
秦教习一噎，碍于她才是南宫瑶的正经师傅，自己不好插手，愤愤一甩袖，求助总教习：“通淳，难道你也打算坐视不管？应凡生不是你最看重的弟子么？”
“急什么，”通淳道人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楚越，语气幽幽，“还没到精彩的时候……”
崖边状况愈发激烈，应凡生完全放弃了丹修的攻击手段，一味用灵力轰炸，有几下直接把崖边存在数百年的岩石炸得粉碎。
南宫瑶的裙角已被烧焦一片，发髻也有些散乱，看上去更加可怜。她终于放弃了乱人心绪的曲子，转用杀伐之曲，琴音如千军冲锋，杀意弥漫，但对彻底疯魔的应凡生而言，反倒有火上浇油之效。
终于，在又一次凶猛的攻击下，她灵力不济，闪避慢了一瞬，被应凡生的掌风扫中——
“噗嗤！”
掌风贯穿她的身体，炸开一片血雾，残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方向不偏不倚，正是那万丈深渊。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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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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