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青青表情空白了一瞬,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带了几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此话何意?”
这秘境分明是应凡生的意识遗留的产物,秘境中人除他之外,按理说不会觉醒。除非——
那位顶了剑宗大师姐的身子。
她自觉身处秘境的这十天半个月里,自己还算“安分守己”,既没有阻拦李长缨他们的行动,甚至连那个屡次坏人好事的废物鲛人,也没有除之而后快。干过最出格的事,莫过于今日与通淳道人达成交易。
这边她在脑海里天人交战,那边,鹿眠继续用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双眸凝视她,声线不见丝毫起伏:“或者我该唤你,宿尘?”
她果然认出来了。
听到预设已久的答案,庄青青反倒放松下来,撩起鬓边垂落的碎发,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地回望她:“不知剑仙有何指教?”
“我只叮嘱你一句,歧路漫漫犹可回头,莫等覆水难收,悔之晚矣。”掷下这句,鹿眠收起凰音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徒留庄青青一人立于原地,直愣愣盯着她方才站过的地方,良久,无奈地耸耸肩,嘴角扬起一道玩味的笑。
歧路漫漫又如何,且看风云流转,谁能执棋至终局。
…………
却说李长缨与奚不言那夜在荒宅外见到惊心场面,回到客栈内各自思索对策。次日清晨,忽闻街巷间流传一桩奇事:清风小筑花魁雪梨姑娘重金求药,凡通晓医理、身怀灵药者,皆可前往一试。
这日天色方晓,李长缨推开窗扉,但见长街之上,三三两两的修士都在议论此事。一个面白无须的书生立于榜下,秀声秀气开口:“雪梨姑娘放出话来,但能解她疑难者,可得见铸剑师一次。”
听见“铸剑师”三个字,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只因铸剑师的声名,远扬东西大陆。虽说他究竟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人人却知,他乃青木仙君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所铸之剑,非仅削铁如泥,更能通灵性,蕴神威,传言持之者可直接凭剑破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锻造一道上颖悟绝伦的天才,百年前却猝然宣布避世而居,后来无论是修真名门,还是王孙贵族,任何人前去邀请出山,皆无功而返。
算算时日,大抵是百年来首次放出有机会见到铸剑师的消息,众人惊叹之余,不免怀疑。一位虬髯大汉啐道:“你说见铸剑师就能见?毛没长齐的小娃娃也敢拿这种瞎话来唬老子,当老子是傻子不成!”
这话是粗鄙了些,但也说到在场多数人的心坎里去了。换作旁的赏赐,或许还可以相信一二,但这面见铸剑师的机会……呵,雪梨姑娘的面子再大,能大过妖皇、大过魔尊?当初那二位想去拜访铸剑师,可是连山门都没摸着。又凭何相信这供人取乐的花魁娘子,有本领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铸剑师搭上关系?
被人当众顶撞也不恼,书生眯了眯眼,文文弱弱道:“诸位莫要不信,此事雪梨姑娘以名誉作保,绝无欺瞒。符合要求者可来我这报名。”
“嘁!你们爱信这小兔崽子的鬼话就信去!老子走南闯北几十年,啥坑蒙拐骗的伎俩没见过?还以名誉作保,区区一介伎子的名誉算甚么玩意。老子横竖是不信,有本事你们就跟着他去,到时候别被骗得回来哭丧!”大汉猛地摆了摆手,面带嫌弃地走了。
经他这么一闹,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人也收起活络的心思,在心中掂量几下自己几斤几两,也明白这好处是肯定捞不着的。一时间,挨挨挤挤的围观者散去大半。
书生擦了擦汗,伸出一只手欲阻拦:“诶,你们别走呀……”
没人理会他,甚至有人路过他时也学大汉啐了一口:“呸!黄口小儿也学人家招摇撞骗,不怕损了阴德!”
“别走呀,我不是骗子……”书生小声辩解着,声音落在喧嚣的人潮中,几不可闻。
有心善的大娘拍拍他肩:“小伙子,你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何必做骗人的勾当呢?”
“不是,我真不是骗子,”书生急得脸都涨红了,直直指向榜上张贴的公告,“大娘您看看吧,盖着雪梨姑娘的私印呢,骗不得人的。”
似是怕被他缠上,大娘脸色一变,急退几步:“哎哟你可别为难我了,什么私印不私印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认识呀。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搭,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我没……”不等他说完,余下几人也大步离开。看着转眼空荡荡的街道,书生肉眼可见的沮丧,耷拉着头蹲在榜下。
眼前忽然一暗,头顶的光被截住,一道瘦长的身影罩下来,连带着周遭的风都停了半分,他稍微抬眼,只能看见对方灰扑扑的衣摆,在地面投下模糊的轮廓。
“小兄弟,你放才说的可是真的?”令人眉目舒展的嗓音响起,清冷中带着柔和。
书生略略一抬头,逆光中立着一位瘦高女子,衣袂翻飞,眉眼藏在暗影中看不真切。“自、自然是真的,”他赶紧起身,似是害怕人走,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姑娘若不信,可以随我去棠梨院,雪梨姑娘在那里等候各位。”
站起来才看清,这女子应当是位修士,面容清秀,一袭灰色道袍,腰间佩一柄漆黑长剑。在她身后,还有一位同行男子,作儒生打扮,头戴方巾,身着轻绡长衫,摇着把湘妃竹骨扇。看着虽身形纤纤,观那怡然自得的神情,想必也是位修士。
书生心中一瞬间有了计较,忙不迭道:“二位请随我来。”
在他偷偷打量二人的间隙,李长缨也默不作声地扫视了对方一番。一张清瘦俊秀的脸孔,穿着一件靛蓝布衫,洗得发白,却仍干干净净。
若对方没有刻意隐瞒,她几乎可以断定,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几人计议已定,便往城南行去。穿过三条主街,拐进一条黑石板路,但见一处雅致的院落,门楣上悬着“棠梨院”三字。门前早已排起长队,各色人物齐聚:有身背药箱的民间郎中、穿着清凉的妖族,还有几个手握银针的医修。
忽听“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启,走出一位粉衣小婢,朗声道:“诸位辛苦,我家姑娘吩咐了,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请各位先领号牌,随我前往东院稍作休整。”说罢取出一方木盒,内盛数十枚竹牌。
人群中顿时哗然。一个江湖游医怒道:“这是什么规矩!老夫行医五十余载,从未听说求医还要领号排队!”
小婢不卑不亢道:“这是姑娘定的规矩,若不愿遵从此令,现在便可离去。”
李长缨与奚不言对视一眼,都觉此事蹊跷。却见那婢女发牌时,对某些人特意多看两眼,对另一些人却看也不看。轮到李长缨时,她递过竹牌,忽然低声道:“姑娘特意吩咐过,持此牌者请走西门。”想来是在初筛符合条件的医者。
李长缨垂眸看那竹牌,竟是“二十三”号。
待号牌发完,已是日上三竿。二人依言前往西门,但见一处清幽园林,门额上书“闲云坞”三字,笔力遒劲。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相映成趣。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大的庭院,四周环绕着数十间雅舍。园子中央早有数十人在等候,三五成群,各自议论。
那婢女名唤夏露,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诸位贵客今夜便在此歇息,东厢十七间,西厢六间,皆已备好寝具。”
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胖商人走上前来:“我乃万宝楼二掌柜沈万堂,敢问姑娘,雪梨姑娘何时现身?”
万宝楼乃极乐宫座下四大仙府之一,分店遍布诸门派辖地,纳天下奇珍,从炼气修士到渡劫大能,皆可在此寻到心仪的宝物。
夏露浅浅一笑:“我家姑娘有要事脱不开身,三日后自会与诸位相见。”她目光扫过众人:“白日诸位可在园中随意游览,只是入夜后务必留在房中,门窗紧闭,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莫要外出。”
话音未落,一个青衫公子便按捺不住,阴阳怪气道:“这是什么规矩,是想变相囚禁我等不成?”
夏露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那帕子上染着暗红血迹。“三日前,有位客人不听劝告,夜半出门……”她将帕子轻轻一抖,“第二日清晨,我们只找到这个。”
“这、这是……”一个身着九华宗服饰的女子轻呼出声,众人闻声望去,她却收住话头,警惕地环视周围,显然是认出了那帕子上的蹊跷,但不打算与之共享。
夏露收起帕子,福了一礼:“望诸位谨记。”
待她走远,园子里顿时炸开了锅。青衫公子轻嗤:“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夜里有什么古怪。”
他身旁一个白须老者摇摇头:“后生还是谨慎为妙。”
对这一安排不满的人挺多,但无一人离去。毕竟到这一步,都是有些真本事的,吃不了肉,跟着喝口汤也行。
李长缨对他人怨言不感兴趣,径直走向分到的东厢。她与奚不言同住一间,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室内陈设雅致,檀香袅袅。奚不言指尖微动,须臾传音入密道:“没有窥探的禁制。”
不少人已在园子里活动。九华宗弟子拿着符纸上蹿下跳,白须老者在松树下打坐,青衫公子盘腿而坐,十指翻飞,琴声悠扬。
“他是极乐宫的人,”奚不言传音道,“此人修为不浅。”李长缨对此并不意外,任何可能见到铸剑师的机会,极乐宫怎会放过。
行至荷花池畔,恰遇沈万堂和他的随从。沈万堂手持一盏莲灯,口中念念有词。不消片刻,池中红莲无风自动,花瓣片片绽开,露出莲心一颗明珠。他伸手欲取,那明珠却化作青烟消散。
“障眼法……”李长缨眉心紧蹙,“莫非这整座庭院都是幻境?”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幻境,幕后之人修为可想而知,至少已至元婴。
白日的闲云坞没什么特别之处,除多了一群叽叽喳喳的修士外,也不过是一座环境清幽、景致宜人的园子。不过李长缨特意留心了下,发现住在这里的无一例外是修真之人,还都来自东大陆,以灵气为修炼载体。
夕阳西下时,夏露领着侍女们送来晚膳,菜式精致,却都是些清淡素斋。有刀修嚷着要酒肉,她淡淡道:“此间不用荤腥,还请见谅。”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她声音渐冷:“今夜月晦,切记紧闭门窗。”
是夜,乌云蔽月。
李长缨正在房中打坐调息,忽闻园中传来细微响动,似枯叶碎裂,又如虫蚁啃食。她悄声跃至窗边,放出神识。
园中十几个身影正在缓慢行走,这些人服饰各异,有老有少,尽皆双目空洞,举止僵硬,每走一步,关节便会发出“咔咔”轻响。
倏地,其中一个青衣女子转过头来,月光透过云隙照在她脸上,赫然是日间那个跟随夏露来给他们送吃食的小婢女。她手中还握着酒壶,动作却如提线木偶般凝滞。
李长缨心中一惊,正欲细看,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见是奚不言,他神色凝重,指了指窗外——
那些行走之人蓦地齐齐抬头,望向他们所在的厢房,嘴角同时勾起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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