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悦春,柳槐满夏,古藤盈秋,枯草藏冬。
年复一年的风霜使得亭山的墓碑逐年破损,老夫人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便亲自来为他打扫,在碑前一坐便是一整天,絮絮叨叨地独自言语。
后来老夫人也走了,便只剩四公主时不时抽空来一趟。
可是四公主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她最后一次过来时才将及十九,鬓边却多了丝丝缕缕缠绵的银发。
“亭山哥哥,原谅我不能再来陪你了。”
昔日骄矜蛮横的少女此刻唇边溢出一缕苦笑,愁容满面,她盘起了一头长发,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发间垂下的冰冷的珠翠碰撞在石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周国每况愈下,连年交战无数,每战每败,亭御哥哥上个月倒在了离京不过十里开外的战场上,大周军心涣散,再难成气候,”她吸了口气,羽睫轻颤,“大周就要亡国了。”
“姜国派遣使者,传达了姜国国君要求大周嫡亲公主前去和亲的旨意,国殇在即,事已至此,父皇不得不同意。”
“下个月初五,便是我嫁去姜国的日子,”四公主站起来,不顾华贵的衣裙上沾染的尘土飞扬,她在碑前转了两圈,停下脚步,屈膝半蹲下来,“好看吗,亭山哥哥?”
“这是姜国送来的嫁衣,我想着......穿来给你看看。”
四公主朱唇轻抿,把脑袋搭在墓碑上,一如往日亭山还在时那样,她靠在亭山肩头,一同观日出日落。
“我总觉得这一切好不真实,亭山哥哥,你说,怎么就这样了呢,”她把眼眶里的泪珠吞回去,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到小时候,回到我抱着一窝刚出生的小狸花来找你的那天,亭山哥哥,我好害怕,我不想嫁给那个比父皇还年长一岁的姜国国君,可是我不敢走,我走了,父皇怎么办,大周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这些话四公主从不曾与他人言过,她靠在亭山碑前,语无伦次地倾诉着在心口积压许久的话,似乎只有在亭山身边,她才能短暂地当一回被宠坏的小妹妹。
雪粒扑簌簌地落下,大如鹅毛,正红色华服像一滩外散的血,刺目的痛。
黄鼠狼就是在这时跳出来的。
四公主阖目而眠,若不是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黄鼠狼会以为她已经冻死在了亭山墓前。
它三蹦两跳攀附至墓碑顶端,用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四公主。
“......是你啊。”
四公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过去的单纯童真被她埋在覆雪之下,她双目失神,长久地不能聚焦。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黄鼠狼的脑袋,虚虚悬在半空。
黄鼠狼没有躲。
四公主也没有按下去。
“我记得你,小黄。”
四公主就这么用手挡在它头顶,为它简易搭建了一个躲避大雪的避风港。
“你的画像我见过、画过无数次,原来你从未离开过,一直守在亭山哥哥身边。”
黄鼠狼歪了歪头。
“你一定也很想他,对不对?”
“我嫁去姜国之后,亭山哥哥这里就只剩下你了,可若你也走了呢?”
它不会走的。
可这个时候的黄鼠狼还并不具备言人语的法力,它只是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抱住四公主的手,在上面留下两行浅浅的牙印。
四公主收回手,咯咯笑了两声,“这是你送给我饯别的礼物吗,谢谢。”
“我要走了,再不回去,姜国会派人来催的。”
头顶的阴影蓦地一空,黄鼠狼直起身子,目送身着嫁衣的四公主渐行渐远,消失在风雪之间。
至此,世界上最后一个牵挂亭山的人也离开了。
四公主在姜国过得并不好,和亲两年后与姜国国君有了个男孩儿,却在未满周岁时便早夭,四公主的身体在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又骤然痛失爱子,次月便抑郁而终,撒手人寰。
四公主出殡之日,黄鼠狼也去了,只是山水遥遥,它紧赶慢赶赶过去时已盖棺下葬,最终没来得及见四公主最后一面。
—
亭山的墓逐渐荒废了。
正如他生前所爱的那般,这些年来,有许多小动物来到他的墓旁安家,黄鼠狼懒散地趴在供台前,用翘起的尾巴逗着缺了一只耳朵的灰兔。
它想,如果往后的日子百年如一日都如今日这般过下去,似乎也不算太差。
不过今日墓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说,黄鼠狼,你没必要每次见到我都打吧。”
黑犬喘着粗气,抖了抖身上的这秃一块那秃一块的毛,爪子无奈地刨了刨地,“你这点道行,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滚开!”
黄鼠狼龇起牙,“我就是讨厌黑狗,不止这回,下次我再见你,依然会把你打出去。”
可黑犬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它并非它的对手。
这几次交锋它都口下留情了。
黑犬陡然冷下脸,喉咙里发出呼噜的警告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不是看在你是一只黄鼠狼的面子上,我早把你一口不剩的吃掉了!”
“我不想扰你清闲,这块地方风水极佳,是修炼的好地方,我只图这点灵气,你我之间并无利益冲突,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
可它就是不喜欢黑色皮毛的狗。
它始终认为,是当年那只小黑狗的出现取代了它在亭山心中的地位。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
他怎会在十年都不再收养生灵的情况下,破格留下了那只小黑狗。
他早就不记得它了。
精怪蠢笨,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很多时候,有很多事情,它都绕不过那个弯来。
见黄鼠狼沉默,黑犬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它,它摇摇尾巴,刚想跳到石碑上卧眠,却见黄鼠狼突然暴起,吱吱追着它一顿乱咬。
“滚开!这里不欢迎你!”
黑犬也怒了,它与黄鼠狼展开了一场厮杀,却始终顾及着黄大仙这一层身份而不敢下死手,这场战争最后以它的落跑而告终。
“主人......”
黄鼠狼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它舔舔自己皮开肉绽的后腿,卧在亭山的墓碑上,还当自己是那年的小围脖,委屈地发出呜呜声。
“可不可以,只喜欢小黄一个人啊。”
“可不可以,不要留下那只小黑狗啊。”
“主人,是不是比起样貌丑陋的小黄,那只小黑狗更得你的宠爱啊。”
可亭山再也不会回答它了。
只有无尽的寒风抚过石碑,发出绵远空洞的声响。
那日之后,黄鼠狼像是着了魔一样,它不再日日蹲守在亭山的碑旁,除了每日不可或缺的修炼,它每逢初一和十五两天便主动潜伏在城镇和村落中,寻找通体黑毛的狗,再活生生扒了它们的皮,供奉在亭山的碑前。
它甚至会把黑狗皮穿在身上,学着它们的样子,笨拙地翘起尾巴左右摇晃,口中发出不成调的“汪汪”声。
它近乎疯魔地把自己打扮成黑狗的样子,似乎只要如此,便能让亭山的宠爱再加深几分。
可亭山死了早不知几百年了,就连转世都不知转了几世,黄鼠狼此举除了手中多了数百条狗命以及感动自己之外,再无其他用处。
“主人,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黄鼠狼蹲伏在软草丛中,打了个滚。
暖阳下的软草温暖干燥,就好像亭山还在抚摸着它一样。
它年复一年每月不间断的屠杀黑狗,可附近哪有这么多黑狗供它随意屠戮,它又不肯远离墓碑,便逐渐放开了限制:不仅仅针对黑狗,只要是深色皮毛的狗,通通都惨死于它的利爪之下。
一直以来,凡人们都把狗的莫名失踪归咎于偷狗贼身上,可不管凡人们如何守株待兔都抓不住这所谓的偷狗贼的一根头发。
也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一只被人们奉为黄大仙的黄鼠狼精在搞鬼,又有谁能猜到,这丟狗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丧心病狂的故事。
黄鼠狼的偷狗技巧愈发熟练,它仗着自己有了几百年的修为和道行,渐渐无所顾忌,也不再拘束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只要一有时间,它便奔下山,叼着狗皮献给亭山。
它已经许久没有碰上如此纯正的黑狗了,黄鼠狼行走在皇宫的屋顶,虎视眈眈地盯着当今皇帝的爱犬。
那是一条已至暮年的老狗了,皮毛却依旧乌黑油亮。
它早就看上了这副皮毛,只是碍于守卫森严,一直没能得手。
雪松啊,怨不得他人,要怨,就怨你自己倒霉,长了一副好皮毛。
黄鼠狼用阴毒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条废了它半条命才偷来的狗,不顾它痛苦的哀嚎,完整地取下一副油光水滑的黑狗皮。
直到被鹿亦心摁在地上,它都不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分一毫的后悔。
硬要说的话,它只后悔自己没能隐藏好行踪,不慎落入了两人的手中。
当然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意义了。
surpris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番外四:鹿仙姑捉妖记(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